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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血川康 47
   

                                     大难不死

      19665月的一个的深夜,学校广播喇叭里突然传出刺耳的声,通知全体教职工赶快去开大会。迷迷糊糊中,我感到非常恐惧和紧张,直觉告诉我灾难又在向我逼近。半夜的会上学校宣布“文化大革命”开始,我只看到领导不停蠕动的嘴唇,却不知他在说什么。我沿着漆黑的道路高一脚低一脚地回到小小的卧室,女儿惊恐地睁大眼睛静静地躺在床上,似乎两岁的孩子都知道我们与众不同,我们又将大难临头,她只能默默地忍受。而隔壁军官家属两岁的女儿却在大声啼哭,以抗议她不容侵犯的受母亲陪伴的权利。

     我的预感没有错,一夜之间我失去了所有的“朋友”,谁见了我都装着不认识,显然,前一天晚上领导已经召开过会议,他们决定要教训我一下。“揭发”我的大字报张贴了一大片,我的名字被倒着写,前面冠上“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并用红笔在上面画上一个又粗又大的叉,和当年被枪毙的“反革命”脖子上挂的排子一模一样,看来我被宣布该死了。我想起兰曾对我说的话, 后悔莫及, 当初要是随大流给校长送一份贺礼, 岂会有今天的灾祸。从来没有面对过这种事的我, 既害怕又气愤, 我的傲劲又上来了,我在书上写道:“如果别人打你的左脸,你就把右脸送给他们打,或许他们就不再打你。可我绝不!”不几天学校的另外两个教师相继进了“牛棚”, 还给他们带上高帽子游街,叫他们一边敲锣一边说些骂自己的话。他们将怎样对付我? 不得而知,但我暗暗下了决心,如果要叫我戴高帽子游街,我宁愿死!

     应该是老天早就帮了我吧,我从小因父亲无故被抓,在潜意识里就有了保护自己的本能,后来父亲叮咛我不要参与政治,成了我谨遵的遗言,我一刻也不敢忘记自己“贱民”的身份。我从来不说和政治有关的话,我的任何一张表格里都没有填写父亲一栏,所以父亲的情况没有人清楚。尽管有不干活、专管人的书记,他们手上的望远镜和显微镜却没有找出我这个“妖”来,领导又组织人反复回忆和过滤了我平时所有的言行,除了对领导不恭外,找不到能让他们上纲上线的“政治问题”,暂时没有把我定为运动对象。在那疯狂的年代,学校教师被贴大字报的人很多,但这些大字报仍让我愤怒,再一次感到我的前途不掌握在自己手里,也不知道等着我的会是什么命运。

     更让我伤心的是我的女儿,她才只有两岁多,只因她是我这个黑狗崽子的孩子,她的身上自然就打上阶级的烙印,也被批判成资产阶级小姐。我害怕弟弟的命运又将落到她身上,为了她的安全,只好送她去西南师范学院幼儿园住读。我们家的第三代也不得不经受痛苦了。由于我们穷,晖营养不良,又因出麻疹转为肺炎,刚从医院回家不久,身体很虚弱,在幼儿园常常生病。有时星期六把她从病房接回家,星期天又送进病房,到下个星期六再去接,她还住在病房里。每次送她去幼儿园,她总是双手抓紧我的衣服哭得死去活来,两个老师用力掰开她的手,把她抱走,我便飞也似的逃开,这时才体会到不敢回头是什么滋味。

     文化大革命运动向着毛泽东指引的方向前进,矛头渐渐指向“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学校是“黑狗崽子”相对较多的地方,造反派忙着“造反”,忙着当毛泽东的红色保卫者(简称红卫兵),再没有人有心思来过问我们。不久,学校停了课,我是没有资格参加、也不愿意参加“造反派”的另类,趁机住在北碚,再不把女儿送到幼儿园,过了一段逍遥派的逍遥日子。

     说是逍遥, 其实不然, 当时西南师院也成立了“八.三一战斗团”, 但大多数教职工都参加取名“毛泽东思想红卫兵”的“保皇派”。 他们对反“右”斗争还记忆犹新, 私下说: 这些年轻人不知道天高地厚, 以后成了反革命都不知道是怎么当的。不久重庆的学生到北京串联, 北京南下串联的学生也来到重庆。第一次来的北京小将, 多是高干子弟, 他们对伟大领袖的真正意图混然不知, 全部身着旧军装, 腰绑宽宽的军用铜头皮带, 威风凛凛、杀气腾腾。他们高喊“老子英雄而好汉, 老子反动儿混蛋!”,一点也不知道自己的老子即将成为“黑帮”。他们把首都的革命狂飙带来, 把红卫兵“造反有理”天不怕、地不怕的精神带来, 也把“要武”的作风带来。学院立即沸腾起来,辩论会上, 说不了两句他们就解下皮带劈头盖脸向对方打去; 批斗“黑五类”或走资派的时候, 他们抡起皮带, 铜头“叭、叭”地打在对方身上、脸上, 只见“坏人”们头破血流, 滚翻在地。接着戴高帽子和五花八门触及皮肉的手段也应运而生, 花样层出不穷, 看到这些, 我怎么逍遥得起来?

      一天,西南师院“八.三一战斗团”, 和保守派“工人纠察队”在一教学楼发生冲撞, 老工人符某某被革命小将推下楼, 摔成严重脑伤而昏迷不醒, 送医院后, 治疗无效身亡。他是重庆文化大革命因诉诸武力而死亡的第一个人。

     妈妈从不给我写信,也不准我写信回家,我知道她是为了保护我,可我对她们的耽心却与日俱增。那时,造反派除了斗争“当权派”就是斗“黑五类”。一天,我看到一群老人手执黑旗,旗上写着白色的“黑五类”三个字,身上套了油印过的腊纸做的背心,蓝黑色的油墨顺着衣服流满全身。他们低着沾满油墨的头,在红卫兵的驱赶下游街。这群拖着蹒跚的脚步、全身黑透的黑人走过的路上,留下斑斑点点的墨迹。看着这些,我就想到婆婆和妈妈,却无法知道她们的遭遇。1966年底,重庆的造反派开始闹分裂,67年初报纸上对立的两派正式打出旗帜并相互攻击,势不两立的斗争表面化、激烈化了。我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第二天就带着晖回成都去了。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家会变成了眼前的样子:十平方米的屋子空空荡荡,一张双人床摆在角落,除了这张床,什么也没有。这段时间我们的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妈就有一种不详的预感,直觉告诉她又将会有新的灾难降临。她时时注意事态的发展,她看到报纸上报导说:“有的‘黑五类’家里还保留着以前运动中死亡亲人的骨灰,是准备变天反攻。”妈知道,报上说的好事我们得不到,说的坏事我们逃不掉,决不能象父亲一样存侥幸心。

     看来,爷爷的骨灰是保不住了,要是被人发现,我们将百口莫辩。这罐骨灰又不敢随便抱出去,被人发现了,就是死路一条。妈和婆婆商量,为了保护全家人,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婆婆把爷爷的骨灰罐包在胸前,用毛巾一点一点地仔仔细细地擦拭得干干净净,她喃喃地和爷爷唠唠叨叨:“老爷子,你千万别怪我们。十几年来,你一直陪着大家。现在,你也看到了,我们没有办法留你,家里还有孩子们,我把你送走吧。你不要害怕,要不了多久,我会来陪你。”妈妈低头紧紧地咬着嘴唇。此后,婆婆利用每次倒垃圾的机会,带着恐惧、含着眼泪把爷爷的骨灰藏在垃圾里,一点一点地倒进垃圾堆。

     那时弟弟回成都不久,刚办了去多子巷民办中学的手续,学校就乱了。红卫兵开始是斗老师,后来在“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口号声中,就斗争“黑五类”的“狗崽子”。把他们当马骑,还打着叫马儿快跑;逼他们喝痰盂里的水,不喝就用皮带抽。妈不忍心让弟弟去学校,叫他成天躲在家里。好心的邻居说:“老这么躲着不是办法啊,要是他们找到家里来,你们怎么办?”于是介绍弟弟去离家较远的一个民办厂工作,因此弟弟十五岁就走上了工作岗位。以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学校早把他忘记,他就顺理成章留在城里。

     1966824日,公安部部长谢富治要派出所“和红卫兵取得联系”,“供给他们情况,把黑五类’分子的情况介绍给他们”,帮助他们抄家。有人问:“红卫兵打死人怎么办?”谢部长答道:“打死就打死了,我们根本管不着。”于是,从北京开始,一场遍及全国的红卫兵大抄家活动迅速蔓延开来。

     常听说某某被打死,某某被打残。窄巷子一个姓韩的单身女人,地主成分,十几年来一直住在一间很小的房子里,规规矩矩靠织毛衣为生。红卫兵抄她的家,找不到值钱的东西,就拿来一块厚厚的大木牌,上面写着“地主婆”,用细铁丝挂在她脖子上,赶着她游街。那天以后,很久都没有再看到她。

     一天,一个人被红卫兵押着走来,看身形,是个六十岁左右的男人,头上套了一条女人的旧内裤,只见他泪水不断。小将们得意洋洋、嘻嘻哈哈推着他从我家门口走过。

     一桩桩、一件件触目惊心的暴行,在身边不断发生,妈和婆婆非常害怕,她们象等待被宰杀的羔羊,在胆战心惊中度过一天又一天。

     一天,妈看见两个农民模样的人,在我家对面的街边站了很久,还指着我家小声说着什么,妈很害怕,干脆向他们走过去。啊,这不就是我们过去的车夫老邱和勤务员吗?一进门他们就问:“厅长怎么样,他还好吗?”原来自解放初期离开我家后,他们就回到农村老家,对我们的情况一无所知,现在听说城里红卫兵抄家打死人,就想方设法找到我们,才知道我家的变故。

      一阵沉默后,他们说:“你们有什么困难,我们可以帮助你们。”

     妈妈回答:“我们是有罪的人,应该接受人民的惩罚,绝不能牵连你们。”

     他们却说:“你不要怕,我们是贫协主席,什么都懂,我们有办法帮你们。”

     妈妈感谢他们的好意,仍表示不愿牵连他们,最后,他们一再叮嘱,如果有问题就去找他们,才离开。

     妈妈知道,我家在劫难逃,她和婆婆只能听天由命,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弟弟,怕抄家的人进来时弟弟在家,万一他与红卫兵冲突起来,小命难保。妈强迫弟弟答应,不管家里发生什么事情,他一定要马上离开,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其他的事都不要管。

     妹妹回家来,对妈说:“你把家里好一点的东西交给我拿走,那些都是你辛辛苦苦一针一线做出来的,为什么让他们随便拿去。我家是工人,放在我那里很安全。”

     妈妈说:“别说我家根本就没有值钱的东西,就算有,也不能交给你拿走,要是被人知道了,岂不害了你。而且弄得我也说不清楚,人家会认为我不知藏了多少东西出去。我啥都没有,藏什么?你爹当年如果不是存在侥幸心里,我们家何至于成现在这个样子?”

     在灾难来临之时,妈妈不逃避,她决心勇敢面对。只要弟弟安全,她就什么都不在乎了,所以,一再叮咛妹妹要保护好弟弟。

     日子一天天在恐惧中度过,眼看抄家行动已近尾声。那天,妈妈领到工资,她买了肉,准备做点好吃的等弟弟回家。突然听到由远而近的杂沓的脚步声,接着是打门踢门之声。

     一群中学生闯了进来,他们拿出《毛主席语录》齐声念道:

     “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就象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接着,一个头领模样的人厉声说:“老实点,把钱交出来!”

     妈妈把刚领到的十几元工资全拿给他们,婆婆身上的小钞和硬币也递了过去。他们抓起妈装衣服回家干活的布袋,把我给弟弟的一些小盒子和小玩具扔进去。一只破钟、妈存了几年钱刚织好的一件浅灰色毛衣和她们好一点的衣服、被褥全装进包里。这一点点东西太不够味了,红卫兵小将们就开始更仔细的搜索行动。他们打开每一个抽屉,每一个柜子,每一个可以装东西的地方,掀开枕头、被子、床单,找遍每一个角落和缝隙,却找不到任何让他们感兴趣的东西,除了些破破烂烂,什么收获也没有。

     此时,弟弟正好下班回家,路过邻居包伯伯家门口,邻居向弟弟使了个眼色,悄悄地说:“来了,快走。”弟弟担心地看着我家的破墙,不肯离开。邻居说:“你帮不了你妈,你要是被红卫兵抓去,你妈还能活得下去吗?快走吧!”弟弟无可奈何地转过身,一步一回头地离开。

     红卫兵们把屋子翻了个底朝天,却找不到他们看得起的东西,满肚子不高兴。其中一个人把年近八十岁的婆婆叫过去,说:

     “叫我。”

     “红卫兵同志。”婆婆胆战心惊地说。

     “你有什么资格叫我同志?”

     “红卫兵小将。”婆婆又叫一声。

     “小将,这难道是你有资格叫的?”

     婆婆无奈地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叫啊。”

     那“兵”以军人一样迅速的动作,一耳光煽在婆婆脸上,吼道:

     “叫红卫兵爷爷!”

     婆婆脸上顿时增加了五条红红的指印,她又痛又怕,颤颤巍巍地重复:

     “红卫兵爷爷。”

     “连人都不会叫,给我跳舞!”

     婆婆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她那么小的脚,怎么跳?只是双脚交替着动了几下。又是一记狠狠的耳光,婆婆两眼直冒金花应声倒地,脸颊上火辣辣的。妈本能地想过去扶起她。

     “不准去!”

     一声狂暴的吼叫。妈吓得不敢再动。

     有人发现炉子上煮的肉和饭,他们便一拥而上,两分钟后肉就成了他们的腹中物。最后,这帮人砸了饭碗,扔下一张条子,勒令妈妈第二天把上面写的东西送到西安路某某中学,便扬长而去。他们边走边说:“趁现在还早,再去抄一家。”

     整夜,妈妈和婆婆两个人挤在厨房的角落里,呆呆地坐在小凳上,一直到天明。

     晨光把妈从麻木状态中惊醒,红卫兵扔下的字条还在地上。除了留下一张床外,家里的全部家具都在条子上:两张床、一个床头柜、一个破旧的老式平柜、一张饭桌和几个方凳和一对有裂口的清朝时期烧制的青花瓷罈,还勒令把房契交公。妈借来一辆板车,一个人拉车把所有东西如数送到这所中学,房契交到派出所。妈个子矮小、身体瘦弱,体重已不到四十公斤,是怎样的一种精神上的重创,使她迸发出那么大的力量。在我的心里,定格了妈妈无畏而坚强的形像和永远打不倒、压不弯的精神,我为有这样的妈妈而自豪。

     家里一片狼籍,纸片、书籍、衣服、毛线、被子,扔了一地,其中还夹杂着生活用品和摔坏的饭碗碎片。好心的邻居送来一付老光眼镜,妈才能看清楚满地乱七八糟的东西。妹妹回来了,帮着收拾残破的家。弟弟在哪里?妹妹骑着自行车到处寻找,终于在弟弟工厂角落的麻袋下面找到憔悴他。

     看着空空荡荡的家,妈妈说:“这下好了,这次彻底地证明我们没有藏任何财产,证明我们一贫如洗,不会再有人对我们感兴趣了。”话虽如此,妈妈好多天都吃不下饭,睡不好觉,瘦了一大圈。

     婆婆病了,开始她自己悄悄在门口买了点草药,但病情不见好转,她咳嗽不停、夜不能寐,眼睛看东西有些模糊。吃了些中药,才略有起色。婆婆的病是由抄家引起的,极度的紧张和恐惧,挨打受辱让身心都遭到重创,彻夜坐在墙脚受到的风寒,使婆婆如风前烛、瓦上霜的身体倍受摧残,只剩下一点点活力。她的心臓、气管、肺全部出了毛病,医生说,婆婆生命的长短全靠照顾的好坏了。

     我和晖回家,妈妈脸上才有了笑容。我们去市场上买了一张农民做的简单的双人床,一张旧饭桌和几个竹凳子,弟弟睡在楼板上,这个家才又有了生机。三岁的孩子最逗人爱,晖会唱歌,会跳舞,又天真、又活泼,全家人的注意力一下子都集中在她的身上。孩子的笑声无疑给两位遭难的老人带来很大的安慰,妈和婆婆渐渐从深深的忧郁中走出来。弟弟用两根粗麻绳从屋梁上吊下来,下面绑一个小凳子,给晖做了个秋千,为了怕麻绳勒坏她细嫩的小手,在手拉的地方绑了两块绒布。晖荡千秋,常忘了抓住绒布,于是,几个大人不约而同地惊叫:“绒布!绒布!”家里才又飘荡着温暖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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