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生病时,亲戚朋友常来看望他,远处来的亲戚偶尔会留下来吃午饭。母亲和祖母通常会做些炒鸡蛋,炸茄合,烙白面饼或炸油糕、油饼来招待。这时候小孩子虽然不可以与客人同桌吃饭,但可以吃到稍微好吃一点的东西。 父亲在康复过程中,他一个人白天住在门房旁的小厨房里,听不得一点声响,而我喜欢与小伙伴玩,边走边跑,路过厨房的窗户时,“噔噔噔”的响声也会把他吵醒,脾气暴躁的父亲会气冲冲地从厨房出来,照我的屁股一阵乱打。打的我哭,却不敢大声哭出来。家里人都知道他是因为病魔的折磨,也不怪他,只将我拉在一旁安慰。可五、六岁的我怎么也不理解父亲为什么这么恨我。所以跟父亲一点也不亲近,很怕他,母亲如果不在,我和父亲几乎没有话说,一直到我上了中学。理解了他为我们兄妹所作的一切。 父亲的病好后,家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我们兄妹也从大人的言谈话语中,听出了他们松了一大口气。 祖父的祖父,我们称“老爷(读ya)”,住在门房朝后院的一侧。他的窗前有一株种了十几年的石榴树,长得枝繁叶茂。每至夏初,石榴花一朵朵,鲜红的开着,点缀在翠绿的小树叶中间,秋季结出的石榴又大,又红,不过红里透白的籽是非常酸的。石榴成熟后,遇雨会裂开一个大口,里面的籽一排排露出来。母亲曾经说过一个谜语:大姐一肚水,二姐脸儿美,三姐露出牙,四姐歪着嘴。谜底是打四种水果,其中一个就是石榴。 石榴树旁是一棵枣树,每至夏夜,在树下铺开一张竹凉席,祖母盘腿坐于其上,给我们讲“古经”。《墙头记》,《憨憨女婿》,《牛郎织女》等讲过一遍又一遍。(见稻花香里听蛙声2010年8月25日的博客《憨憨女婿》)。每年的农历七月,树上都密密麻麻地挂满晶莹的红枣,摘枣时,也是唯一显示我爬树的身手的时候。脱掉鞋子,双手抱着树干,光脚心抵在粗燥的树皮上,右手先上,接着左手,双手抓紧,双脚往树干一蹬,腰身随即向上,很快就爬上树杈。母亲递上竹竿,我用竹竿打树梢上的枣,用手摇细小的树枝,枣儿与树叶噼里啪啦的掉的满地。弟弟妹妹蹦蹦跳跳地往篮子捡。母亲挑出一部分熟透的,裂开的,与面粉一起熬成枣粥,当天就能喝,味道鲜甜。其余的放在房顶晒干后,收藏好。第二年的五月端午节,也正是收麦子的季节,母亲都提前一晚上用晒干的枣来做“敬糕”。将枣和糯米洗干净,用水浸泡一夜,一层糯米,一层枣,铺在蒸屉上,放进锅里蒸熟,第二天早上从地里割麦回来吃。 有一天,我在石榴树下玩,用小炭锨(烧火时往炉灶里送煤的小铁锨)挖土,忽然挖出一颗生锈的子弹,有三寸长,大人的指头那么粗。因为在描写打仗的电影里看见过,所以认得。时至今日,我也想不明白怎么会有颗子弹埋在院子里。坐在我旁边晒太阳的“老爷”忽然紧张地一把从我手中抢过,让我去别处玩,然后不知将它藏到什么地方。我不知就里,晚上告诉母亲这件事儿。母亲说:咱家里成分高,“老爷”担心别人知道后,再挨批斗。可怜的“老爷”可能已经被斗争吓怕了。 其实我们兄妹对“老爷”也很敬畏,他整天柱着拐杖,在院子里晒太阳,有时坐在小马扎上与几个年龄差不多大小的老人谈天,其余时间就待在黑暗的房间里,静静地坐着或躺着,不知在想什么。吃饭时,母亲将饭菜送到他房间。除他出嫁的女儿回来看望或过节走亲戚时,几乎很少与全家人一起吃饭。 在我刚上学的那一年的冬天,他晚上睡觉时平静地离开了人世。早上起来上学时,母亲告诉我,先去学校请假。从他的遗体前走过,看他躺在门房中间的床板上,已经穿戴整齐,头上戴着圆圆的瓜皮帽,我不敢看他的脸,也没有特别的悲伤。一家人已经在忙碌地准备丧事,通知亲朋。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面对死亡。 每年夏季小麦收割,上交公粮后,生产队根据收成好坏,按人口平均分配粮食。秋季再按工分分“返还粮”,就象现在城里人年底分奖金一样。西下村有较多的水浇田,主要种植小麦和棉花,旱地种植大麦、玉米或红薯等。我记事儿后粮食产量一直稳定,小麦收成也不错。家里虽然吃的不是很好,却没有过挨饿的经历。但听祖母说过六零年前后,三年自然灾害时,二叔与朋友因为饿,在地里到处挖吃的东西,错吃了一种称为“肿手花”的根(极象小的红薯)而中毒,他的朋友因此丢命,二叔命大,躲过一劫。 大姑姑在我记事儿前就已出嫁,二叔、三叔、小姑姑年纪尚轻,加上我们兄妹四人,一大家子,人口多,吃穿用度自然花费多。而父亲生病时,借生产队的粮食总也还不完。每年挣的工分所得不够还欠生产队的粮食,是典型的寅吃卯粮。但即使再难,祖母和母亲也要变着法儿让我们吃饱。玉米面、高粮面蒸的馒头不好吃,吃多了又拉不出来,屁股很难受。她们就用较少的小麦面,与玉米面或高梁面一起,做成的馒头一层小麦,一层玉米或高梁。又好看又好吃。或者,将红薯切成片,晒干后磨成粉,与面粉一起蒸馒头,吃起来会有点甜味。 而到了秋天,生产队的棉花脱籽交给公家后,才能领回食油,然后生产队按人口分给各家。分油时,大伙都提着家里的黑黑亮亮的油罐,在生产队仓库门前排队。队里的会计和保管员,在仓库里面一人算帐做记录,一人过磅。另有一人拿着漏斗和皮管从大油桶中往放在磅上的各家的小油罐里抽油。只见他弯着腰,皮管的一头插进大油桶,另一头噙在嘴里,深吸一口气,待油吸到嘴边时,将管子伸入小油罐口中或漏斗口中,一股金黄色的油流从管子中流出。达到所要求的重量后,他将皮管头一捏紧,抽出来再放另一家的小油罐。通常这几斤油全家要吃一年。 穿衣方面就比较简单,全是祖母和母亲亲手制作。生产队每年发的布证我们都很少用,因为没有现金去买布。而自己织布是个耗费时间和精力的细致活儿。 第一步是纺线:母亲将弹过的一大包棉花,撕成一个个均匀的、薄薄的小长条,用纺线针或筷子一搓,形成一尺长,中间有个孔的“股卷儿”,再用父亲做的纺线车纺成细线,缠绕成一个个纺锤形。 第二步是备线:从纺锤形线卷上将棉线重新绕成供梭子及舌钗(永济方言发音名称)用的线团。用白面汤浆过后,买来染料,一起在开水锅里浸泡一段时间,将线染成红、白、蓝、黑等颜色, 第三步是织布:梭子里装上线团,从梭子一头的孔中拉出一个线头,作为织布时的纬线。舌钗就象梳子一样,有许多用细竹片做成的齿,但是齿的两头都用木片或竹片固定起来,将不同颜色的线按照固定数目从齿间穿过,形成经线。装在父亲做的织布机上,脚踩织布机的踏板,踏板连着机弓子,控制经线的移动。经线按奇偶数每隔一条齿,在舌钗上分成上下两半,梭子自上下两半中间由右往左穿过,舌钗向下一板,压紧纬线后,再放开踏板,经线又从舌钗后面分成两半,梭子再从左到右穿过,一个步骤就完成了。这样一梭一梭精心编织而成的布,颜色是条形的,即条子布。如果梭子里先后装上不同的颜色的线团,则可织成不同颜色的方格子布。织好的布,卷在轴上,放在母亲腰前面。一匹布有二、三十丈长,三尺宽。可以用来做门帘,做床单,做抹布,做衣服、边角料用来做鞋子和袜子等。母亲通常需要三个月到半年来完成这一过程,而且只能在晚上或农闲时节断断续续地去做。 母亲曾经吟唱过一首描写织布的歌谣:“十亩地,八亩宽,中间坐着个女官。脚一蹬,手一板,十只莲花都动弹”。 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母亲的纺线机的嗡嗡声,织布机的脚踏板碰撞和梭子穿梭的声音,是我儿时的催眠曲,常常伴着我入睡。做衣服前的最后一步,棉布要被捶的柔软熨贴,这样穿在身上不会感觉扎痛。“捣衣砧上拂还来”,梨木做的棒槌,四方青石作砧,棉布叠成砧石大小,母亲就是在院子里的砧石上捣出了我儿时全家人大部分的衣装。 冬天来临前,母亲除要为我们兄妹做棉衣,还要帮祖母给叔叔、姑姑做。她先将捶好的布,按照我们的尺码,剪成比单衣大一些的布片,将棉花均匀地铺在上面,用软一些的布做里子,缝在一起就成棉衣。大人的棉衣通常用旧的、使用过的棉花,颜色已经变灰,硬硬的,薄薄的一层。小孩子的则使用当年新弹的棉花,松松软软又暖和。我每年冬天至少需要两套棉衣,常常春天还未来,因为贪玩爬树,棉裤的裆部就磨破了,里面的棉花露在外面,走起路来,棉絮摇来摆去。凛冽的寒风从破处吹进来,真冷!可要是玩起来,那儿顾得上。“妈妈缝衣多辛苦,我穿棉衣要爱惜”,每次母亲给我补裤子时,都会教我这首歌。可惜歌学会了,裤子隔几天还是照样破。儿时无知的我怎能体会做母亲的辛苦。 “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和六九,河边看杨柳,七九河冻开,八九燕子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唱着母亲教的《数九歌》,盼着下雪,在雪地里玩雪;盼着雪水融化,结成冰,单脚踩着冰块滑着玩;盼着新年来临,换上母亲新作的棉衣;盼着柳树发芽,又过了一个冬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