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谋运接到周昌久第二遍电话时,正从东站买完票出来。 罗谋运原本不知道家中老爸到底出了什么事,但他从昌久的焦灼和急切中知道那事绝非寻常,或许…… 虽说他相信老爸的身体,但人一旦上了年龄,也就不好说,万一…… 罗谋运说的万一也非凭空臆测,因为电话里昌久不仅强调要他们回去,而且再三嘱咐两人的家属也务必一同回去;如果不是到了…… 他没有再想。他和谋通都远非挣钱的主,上春的活儿也不见好;但两个女人都表现出异常的兴奋,她们正好借此机会回去看看儿女们;当然,也顺便为儿女们添一两件她们认为时髦而又合体的衣物。 女人的购物天性永远都是难以满足,尤其这欲望后面蕴藏着母爱的给予,所以原先一两件衣物的预算最后在母爱的汹涌下,变成毫无节制的滥购——买完上套买下裤,买完下裤买鞋子,买了鞋子买袜子;买了夏衫买秋衣。如果不是手中钞票羞涩,她们希望洗空整个商场驮回老家,献给自己的儿女。 谋运谋通只能无奈地看着他们妯娌将手中那点薄薄的钞票花光,均在心腹里叹了一口长气,回家不知又得要花多少钱。看来,上半年就得啃老本。 老伴在罗疯子那帮忙料理,家里的鸡猪喂食便落在老队长身上。老队长在简单地料理完家务后和罗根胡乱喝了两碗稀饭,嘱咐罗根栓上门洗完澡睡觉,便又急匆匆往罗疯子家中赶。 朦朦月色将远处的山包、树木以及罗家大屋勾勒出一层层阴森的轮廓,微风摇着八汊湖中的腥臭一轮轮荡向鼻际,越过头顶,悄没息地向着隐藏在身后夜色中的大枫树聚集。凉意盖过腐臭的气息,不断撞击着老队长近乎麻木的神经。这本是个和平日一般无异的燥热夜晚,老队长却打了几个冷凌,毛发立了几次,泛起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心中竟然掠过一丝惊恐,有心回去加件外衣或者拿上充电灯——只怪自己走得太匆忙——但他到底没有那样做。 不过他还是立住身形,干咳一声,缓缓转身向四周细细巡视了一遍;眼前除了自己再也熟悉不过的景致外,别无它物。 老队长在心中徐徐吁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烟,打上火,在深吸了一口后,便大踏步地向前赶去。 一路上也并非坦途,几次他都被土包石块绊得惊出一身冷汗,几分钟的路他像走了几个世纪,好不容易看见罗疯子家昏黄的灯火,耳听到那微微嘈杂的人声;就在他暗暗松下那根紧绷的神经时,猛见一个人正悄悄地向着罗疯子家的牛栏移去。 老队长那颗刚刚放下的心“嗖”地一下又收了上来。止住步,双眼微眯——那确确实实是个人,正一步步摸向罗疯子家的牛栏。 “偷牛的!” 一想到偷牛贼,老队长禁不住气冲斗牛。你们这帮缺德家伙,竟然在这节骨眼儿来偷人家的耕牛,还有没有人性?就不怕天打五雷轰,死了下十八层地狱! 耕牛就是庄稼人的命根子,眼下双抢在即……但老队长并未鲁莽行事,他几步抢向罗疯子家的外场,正赶上周昌久从屋里出来,老队长一把拽住,在他耳边耳语几声,周昌久听了这话,也鼓不了其它事,返身进屋抄起一盏充电灯,两人悄没声地扑向牛栏。 未及牛栏门口,周昌久和老队长同声厉喝。 “谁?!” “干什么的?!” 周昌久手中的充电灯“唰”,就扫了过去。 “你?!” 灯柱下的一幕差点将老队长和周昌久吓得魂飞魄散。 罗根迷迷糊糊间突然听到拍门声。 是大爹爹大奶奶回来了。 他翻身下床,跨出房门,拉开门栓。 淡淡的月色下,一副模糊矮小的身形立在那里。 他揉了揉眼睛。 那是一个小女孩,齐耳的短发拢着一张脏兮兮的圆脸,赤裸着上身,下身的短裤已然残破不堪,更重要的女孩的一只左臂没有了,只剩下一截白森森的骨头,女孩的右腿上涂满鲜血,一块肌肉外翻由上而下搭拉着…… 此刻,女孩正扑闪着两只水汪汪的大眼,一声不吭地盯着他。 “罗——苗——!” 罗根扑上前,他竟没有抱住罗苗。罗苗就那么一闪,又站在他的面前。 “罗苗,你回来了,你回来了!”罗根喜极而泣。 “哥哥,你为什么扔下我。哥哥,你为什么扔下我。”罗苗木无表情。 “哥哥错了。哥哥是孬子。”罗根泪流满面,“哥哥真的错了。罗苗快进屋,进屋哥哥给你弄饭吃。”罗根顾不上去擦脸上的泪水,伸手去拉罗苗。 他又拉了个空。 “哥哥,你不是说要死我们也在一起吗?你不是说要死我们也要在一起吗?” “是的。是的。哥哥说过。”罗根泪流交加,吞声迭气。 “你骗人!你都不去找我了。哥哥,我好怕。我饿。大黄狗老追着咬我。哥哥,你看,你看……”罗苗语气低低地,扬起右腿。 “到家了,罗苗。到家了。再也没有大黄狗咬你了。快进屋,进屋哥哥给你弄吃的。” “不!我不相信你了。”罗苗幽幽地,“你是个坏哥哥,你坏!我得走,我得走!”罗苗车转身。 “罗苗,你不能走。哥哥向你赔不是了。快进屋吧。”罗根止住哭泣,央求着妹妹,一边伸手去拉。 但罗苗一下子就走出了很远,留给罗根的只是一个隐约的背影。 “回来!罗苗,快回来!”罗根跟着撵出去。 罗苗的步伐更快,慌慌张张急急忙忙。 眼见罗苗上了门前的塘埂,突然间一个趔趄,摔进了水塘。 “罗苗。罗苗!罗——苗——!” “罗苗,罗苗!” 罗根“噌”地坐了起来,浑身已经湿漉漉的。房间里墨墨的一片静寂,夜风小心地穿过窗户,透过蚊帐。 他打了一个冷颤,醒了;茫然四顾后立即意识到一件重要的事,他窜到堂厅,轻轻抽开门栓,猛地拉开两扇沉重的大门。 除了远处隐约嘈杂的人声,朦胧的星空下下,什么都没有! “罗苗,罗苗!” 他跨出门外,喊着妹妹,追随着妹妹的脚迹,奔到塘边。 当他将双手伸向水塘的一瞬间,他的浑身颤了一下,那份清凉终于让他醒了,同时苏醒的还有他的泪泉! “罗苗,哥哥找你来了。哥哥死也要和你在一起。哥哥来了。别怕,哥哥来了……” 他啰啰自语,吃力地爬上塘埂,义无反顾地踏上了村口的那条山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