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晨,我没去学校而是留在家里。自从开学以来,我整天忙得象一只陀螺。庆幸的是,魁北克的大学每年在学期开始后的第二周有个阅读周。它的本意可能是让当地学生适 应新的课程或新的环境;如果学生不喜欢所选课程或老师,他可以象退还商品一样取消课程。对外国留学生来说,这一周也是宝贵的缓冲时间。因此,我决定一周都呆在家里,以消化书桌上堆得象小山一样的书。我在房间里随意地翻阅着书本。突然,一阵悦耳的门铃声在寂静的公寓楼里响了起来,打断了我的阅读。这声音有点沉闷和遥远,显然,来客不是来找我的。 我住的这栋楼有三个套房:两个三半小套房在二楼:我和邻居,一个魁北克老太各住一套。另一个六半大套房在一楼,房东一家住在里面。我住在这里纯粹是巧合。三个月前,我怀揣着大学的录取信,在一个深夜到达蒙特利尔机场。由于飞机晚点,我错过了前来接我的校车。因此,拿到行李后,我迈着沉重的步伐,忐忑不安地走出机场。这是我第一次独自来到一个陌生的国家和城市。突然,在机场出口处,我听见一阵熟悉的乡音。循声望去,一对年轻夫妇正在把行李塞进汽车的后备箱里。我立即赶上前,也用乡音和他们说起话来。那个女人听到声音,朝我转过身来。她大约三十至四十来岁,瓜子脸,长头发,一双乌黑发亮的大眼睛使人想起煤晶石。 “哦,你也是上海人!好吗?” 她温和地说。 “不好!今晚我甚至还不知道住在哪儿!” “哦,你象小男孩一样迷路了?她打趣地问道,目光清澈。 “是呀!”我老老实实地承认说,并把我的困境告诉了他们。 听说我的情况后,她热情地邀请我住到他们家里。 “别担心,年轻人。今晚你就睡在我家里。明天,我帮你和学校联系一下。” “会影响你们吗?” “没关系的!大家都是中国人嘛!”她说着,扭头望了一下她丈夫。她丈夫没吭声,只是朝我友好地笑了一下,算是回答。我注意到他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象纸一样惨白。 第二天,我住到了大学的学生宿舍里。但是,由于学生宿舍禁止做饭,一日三顿,我只能在学校饭厅里吃饭。对于从小吃惯中国饭的我来说,这几乎等于受刑。几星期后,我开始在蒙特利尔的中文报上自己找房子。当我给一个房东打电话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女性声音。于是,我又重返旧地,成了她的房客。 我试图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书本上来。但是,由于这里的公寓房子隔音普遍不太好,楼下的声音仍然断断续续地传来:一阵悠长的铃声后,楼下的大门开启又关上了。接着,是一阵高跟鞋敲打楼梯的声音。高跟鞋在一楼的门前停下了。我听见房东丈夫说英语的声音: “Come in, please!” 随后,是轻轻的关门声。 廿分钟后,高跟鞋声又在楼梯上响了起来。我想象客人已经走下楼。出于好奇,我离开书桌,走到阳台边的落地长窗前。随着一声沉重的关门声,只见一个棕色头发、打扮时髦的少女从楼里走了出来。她穿过街道,径直地朝对面一辆黑色的汽车走去。我注意到汽车里有一个司机模样的人坐在里面打盹。少女走到汽车边,用手指轻轻地敲了一下车窗,司机打开车门让她进去。随着一阵引擎声,汽车一遛烟地开走了。 几天后夏季一个美丽的早晨,我赶回家去取忘记在家里的地铁月票。快到家门时,看见一辆黑色的汽车停在我们楼的对面。这是几天前我看到的那辆车。由于害怕上学迟到,我匆匆地走进楼里。当我跨上楼梯,经过一楼时。一个黑色头发的亚裔少女正从房里出来。可能由于穿高跟鞋的关系,她小心翼翼地踩着阶梯。当看见我时,她礼貌地朝我点了点头。我跨上楼,经过房东的套房时,看见一张惨白和有点的尴尬脸在门前闪了一下。 这天晚上近晚餐时分,我把垃圾袋拿下楼去,在大门前碰见了我的邻居,一个八十多岁的法裔老太。她为人善良,和蔼可亲。由于她个子矮小,头发如霜。并且可能由于年龄关系,有点绕舌,我背地里叫她小老太。她在这栋楼里已经住了三十多年。每次见她提着黑色垃圾袋下楼时,我总是帮她一下。而她也总是把她做的饼干送给我,以示感谢。当我向她讲述了这几天在这栋楼里的见闻时,她听后神秘地朝我笑了笑。 “有什么事吗?”我问。 “没有,什么也没有!”随后,她变得一声不吭。根据经验,这不是她的习惯。 “这栋楼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吗?”我进一步问道。 “没有什么不好的事,这只是个人私事!” “哦!晚安!” 我告别小老太,登上楼梯,回到房间。几分钟后,有人在谨慎地敲我的房门。我从床上跳下开门,是我的邻居小老太。她闪进房间后,立即把门关上。 “请原谅刚才我的沉默!”她压低嗓门说。看着她神秘的样子,我觉得挺滑稽。 “没有,什么也没有!”我模仿她刚才说话的样子,大笑起来。 她尴尬地笑了笑,说:“我告诉你吧,但这事只有你知、我知,不能让其他人知道。” “一言为定!” “你这几天所看到的是escorte。” “什么是escorte?是一种汽车的牌号吗?”我记得美国福特公司好象生产一种叫“伴游”的汽车。 这次轮到小老太大笑起来。她边笑边对我说:“是的,福特公司确有一种叫‘伴游’的牌号。照你这么说,是伴游车开进我们的公寓楼了。” 我越听越糊涂。 “什么伴游车开进公寓?” “你真的不知道?” 小老太见我一脸茫然的样子,解释说:“这里的escorte意思是伴游女郎。 这是一种高级妓女,收费很贵,因为她们上门提供服务并有司机接送。” 我惊愕地问:“你说得是真的?” “你已经看到了,她们来了并不仅是一两次,而是多次。” “多次?” “对,因为你总在学校里,而我整天在家里。” “嗯,那么……那么,房东太太知道吗?” “我想她不知道。说来也真令人难以相信。她那么讨人喜欢,而她丈夫却背着她干这种事!”小老太有点愤愤不平地说。 我仿佛坠入五里云雾中,甚至不知道小老太什么时候离开房间的。一想到‘伴游女郎’一词,我就为房东太太感到悲哀。她是那样美丽可爱,甚至在我眼里,可以说是一个完美的女人。但是,这一切在她丈夫眼里可能是另外一回事。爱情真是一件难以琢磨的事情。也许科学家是对的,爱情只不过是在化学催化剂的作用下产生的一种梦幻,无所谓永恒和真爱,只是时间效应而已。 打这以后,我有点害怕遇见房东太太,因为望着她清澈并带点天真的目光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甚至把每月的房租都让小老太转交。有一天下课后,我去购物中心逛街。在男人内衣柜台前,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扭头一看,是房东太太。她白净的脸上有点忧郁,但她看见我仍热情地说: “正巧!在这儿遇见你!我们好久没见面了。” “是的,我一直在学校,很忙。你呢?” “我也是!”她说,“我在帮我先生买一套睡衣。” “你想的真周到!你先生也同样为你想吗?”我带着嘲讽的口吻说。 她的嘴角掠过一丝几乎觉察不出的苦笑。 “哎,你有女朋友吗?”她关切地问。 “目前没有!” “象你这样的帅男孩找女朋友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告诉我,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当她看到我脸红的样子,开心地说。 “我……不知道,可能……象你一样的女孩……。”我嗫嚅地说。 她脸笑得象一朵花一样。但她马上摇摇了头说:“哦,我该回家做饭了。” “好,再见!” 这次碰面后不久,一天深夜,我被一阵来自远方的救护车鸣笛声惊醒。我翻了个身想重新睡下。可是,鸣笛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几分钟后,听见楼梯上一阵嘈杂声,我开门出去。只见小老太在楼道里正低着头朝下张望。她看见我嘟哝地说: “房东病了。” “哦,什么病?” “不知道,这次肯定病得不轻。哎,可怜的房东太太。” 我一声不吭地回到房间。心想这也许是报应吧!于是,我重新上床很快就睡着了。 十几天后,一个悲伤的消息传来,房东得了胰腺癌去世了。 我和邻居小老太都去了殡仪馆。回家后,我陪房东太太进了她的房。 “多谢你陪我到殡仪馆!” 她嗓子嘶哑,有点伤心地说,。 “这没什么!” “如果灵魂存在的话,我先生同样会在天国里感谢你!” 我咽了一口唾液。 房东太太似乎知道我头脑中的想法,问道: “你有什么要对我说吗?” “没!没什么!”我不知所措地说。根据中国人的传统习惯,应该为尊者违、为死者违。她的先生已经不在了,让这一切都随风而逝吧。这不仅对于死者,对未亡人都不是坏事。 “如果是关于伴游女郎的事,这是我特意安排的。”她平静地说。 我睁大眼睛惊讶地望着她。 “当我与我先生结婚时,我并不是处女。这在当时是非常严重的事,因为这层透明的膜是中国女人未来幸福的象征。在生活中,有多少女人因这层膜而发生不幸。幸运的是,我用了一点小小的技巧平安度过了洞房之夜。但是,我对我先生一直有一种内疚的感觉。一个月前,当我得知我先生患了癌症时,我决定为他找伴游女郎。起初,他死活不同意。当他知道了我初夜的事后,勉强同意了。后来的事我想你已经知道了。 “你的行为是想表示赎罪和忏悔?但这对你本人公平吗?” “我想是的!” “我觉得这不公平!”我急切地打断了她的话。我谈到这是中国文化的垃圾和妇女解放等。最后,我说:“我没有想到你的脑袋里仍然塞满了传统文化的垃圾,尽管你在这里获得博士学位。”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但是,房东太太没有任何不高兴的样子。 “我理解你所说的。但是,你知道吗,二十多年前,死亡曾经与我先生擦肩而过。”她平静地说。 “你先生二十多年前就患癌症了?” 她摇了摇头。 “你知道六四吗?”当她看我茫然无知的样子,继续说道:“那时,我们象你一样年轻并参加了天安门广场的示威。但是,这场和平示威最后变成了流血的惨剧。那天深夜,我先生中了一颗枪弹倒在路旁。后来他被路人发现送到医院,才捡了条命回来。因此,当死亡的阴影再次降临时,我并没有太多的悲伤。正如魁北克的一句俗话所说,C’est la vie! 我所做的一切就是让我先生感受生命中最后的愉悦。当一个垂死的人为他生命作最后的挣扎时,难道不能为他做一些所谓道德禁区以外的事吗?” (该文已发表在蒙特利尔华文报刊〈蒙城华人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