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德威在靠舷窗的位置坐了,望着双眼红肿的妻子,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将头扭向窗外。 还记得三个月前,自己来美时坐的也是这样的位置,当初白云在飞机脚下流走,飘飘然恍入仙境。想象着与儿子一家即将生活在一起,享受着天伦之乐,笑意不自觉地就挂上眉梢。那时的心境和此时相比,真有天壤之别啊! “你也睡会儿吧。”老伴儿给他腿上搭了条毯子,自己也披上一条,疲惫地合上了眼。刘德威拉下窗帘,帮老伴掖了掖毯子,轻轻地叹了口气。他想起了老友宋知章、蒋平顺,送行时他们问刘德威准备几时回来,他们好来接。“等我儿子给我办个绿卡再回来,以后再去就省得签证了。”自己的回答言犹在耳,脸上火辣辣的。这是怎么说的,这样灰头土脸地回去,还有什么脸面见人? 离开了儿子一家,似乎也冷静了一些,儿媳的话又响在耳边:“别在我面前以功臣自居,我不欠你的。你要搞清楚,这是我的家,想为所欲为,就回你自己家。”确实,刘德威始终认为儿子能有今天,都是自己的功劳。 1985年,刘德威任教的计算机系派他出国进修。这一年,他的电脑知识突飞猛进,外语水平也提高了不少,还攒了不少美元。而他最为得意的是帮儿子庆凯联系到杜克大学深造。儿子一向就是他的骄傲,虽说在东北老家有重男轻女的习俗,可是宠儿子并不是没有原因,儿子就是比他两个姐姐聪明。两个女儿都没有上大学,儿子却以全省第一名的成绩考入清华大学。十八岁就出国留学了。 儿子果然不负父望,以优异的成绩从杜克大学毕业,又在加州大学拿到博士学位,然后在耶鲁大学找到博士后的位置。儿子头戴博士帽的像片是和儿子拥着新娘的结婚照一起寄回家的。新娘是儿子的低班同学,是台湾姑娘。 在亲戚朋友的一片赞誉声中,刘德威非常满足,倒是老伴儿常常会说她宁愿儿子不出国,能够在他们膝前行孝,合家团聚。每每听到,刘德威都不以为然,私下对老伴说:“这话多没水平,儿子有出息,你不高兴?” “话虽如此,可我们还是挺可怜的。人说养儿防老,你觉得我们还能指望儿子吗?他会回来吗?” “不回来有啥?我们可以去看他。甭看你没出过哈尔滨,老了老了还能出国。” 从那时起,老两口就盼着有朝一日能到地球的另一面去看儿子。机会终于来了,孙子出世了,儿媳桑妮面临毕业,老两口自告奋勇,希望到美国给他们帮帮忙。 生活就是生活,赤橙黄绿、苦辣酸甜,色味俱全。老两口时差还没倒过来,冲突就发生了,起因就是孩子。刚来的第一天,做奶奶的就发现夜里孙子饿了,是庆凯起床热奶。起初以为儿媳没有奶,待了两天发现,儿媳是用吸奶器把奶吸出,放到冰箱里冷冻,自己却从不喂奶。问原因,说是夜里睡不好,第二天没法工作。也许是心疼儿子,心直口快的婆婆当着儿媳的面冲口而出:“夜里要起两三次,庆凯第二天就不用工作了吗?既然不喂奶,孩子就放在我屋里吧,我来带。” 桑妮没说什么,但是心里不高兴:我老公都没有意见,你挑什么刺儿?事隔几天,在家写论文的桑妮,需要一篇参考资料,要庆凯为她去找。庆凯晚饭时回来,一拍脑袋抱歉地说:“桑妮,对不起,我把给你找文章的事给忘了,明天吧,明天一定给你找来。” 儿媳一听,满脸的不高兴,说:“你说你记得住什么?猪脑!我就等这篇文章好继续往下写。让你办这么件事都办不了,要你有什么用?” 庆凯陪着笑脸,连声道歉:“对不起,今天太忙了,明天一定找来。要不然吃了饭我就去图书馆帮你找去。” “事没办好,还有脸吃饭?”儿媳仍沉着脸嘟囔着。 “咋没脸吃饭呢?你说话是圣旨?庆凯说忘了,一直陪不是,你还要怎么着?你写文章,凭什么让庆凯给你找材料?我儿子是老实,也不能让你这么欺负!” 桑妮比庆凯小三岁,又伶牙俐齿,庆凯老实忠厚,就象波峰遇到波谷,尽管桑妮一贯霸道,庆凯都能包容,性格的互补维持着婚姻的和谐。不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婆婆看不惯,出面为儿子打抱不平了。 桑妮从来就对公婆参予她的家庭事物非常反感,这一次婆婆竟指着她的鼻子教训她,令她气恼,也就立了眼睛叫道:“怎么,我这样你看不惯?看不惯就请回吧,又没人请你们来,这是我的家,我想怎样就怎样。” “你想让我们走,门儿也没有,我们是来看儿子和孙子的,又不是来看你的。” 桑妮被婆婆脸上那不温不火的笑激怒了,“你们不走,我走!”她摔门出去了。 庆凯刚要追出门,被妈妈一把拉住:“没见你这么熊的,有点儿出息行不行?让老婆骂一顿又一顿,你怎么就没有点脾气?怎么这么窝囊?你长这么大,爹妈都没有骂过你,结了婚让老婆骂,你还是个男人吗?”庆凯无奈,只有先安抚老太太。 刘德威对女人间婆婆妈妈的事根本不感兴趣,他见桑妮离家,计算机空了下来,忙抓紧时间上机。他从国内带来了许多中文软件,趁机安装上,给自己起了个英文名字:大卫,还建了个网址,以后就可以给国内的朋友们发电子邮件了。 第二天,桑妮终于被庆凯请了回来,她坐回计算机前,想把昨天存在硬盘上的论文转存到小盘上,好带到学校去打印出来。打开计算机,荧屏上竟出现了一对胖娃娃,手举中文贺语:大卫,欢迎您!再看里面,竟加入了许多中文软件,可是自己的论文怎么找也找不到了。桑妮火了,直着嗓子就叫了起来:“谁动我的计算机了?” 正在看电视的刘德威忙站起身,问道:“怎么了,我昨天用了一下。” “用了一下,我的论文哪?你有什么权力乱动我的东西?” 刘德威被儿媳说得脸通红,辩道:“凭我是庆凯他爸,要不是我,庆凯能有今天?你们能有今天?” 桑妮冷笑道:“别在我面前以功臣自居,我不欠你的。你要搞清楚,这是我的家,想为所欲为,就回你自己家。” 刘德威恼羞成怒, 用力将手里的茶杯放到桌上。 家变成了战场,庆凯就成了“夹心饼干”,他成了每个人的发泄工具。他承受不了,上班时总是恍恍惚惚的。一位同事约他一起喝咖啡,他忍不住就将家事告诉了他。同事沉吟片刻问道:“你打算跟桑妮离婚吗?” “当然不会,事情并不全怪她,当初她就担心我爸妈来会处不好,宁肯雇人来看小孩。可是我爸妈暗示、明说了许多次,他们想来美国,我总不能回绝他们。现在家里鸡犬不宁的,桑妮怪我,我也觉得我爸妈变了好多,听不进我说的话,总说我向着老婆。” 同事摇摇头劝道:“那就让你父母回去吧,你和桑妮以后还要共同生活呢,父母不能跟你一辈子。” 于是庆凯试着暗示父母,家是他和桑妮两人的,而且家里是桑妮作主,如果相处不愉快,只好请父母回去了。 儿子的“懦弱和忘恩负义”是刘德威夫妇难以原谅的,但归结为儿媳的挑拨。桑妮对老公的“深明大义”深表满意,于是她告诉庆凯,只要他父母肯回去,她愿意给他们五千美金。 打开舷窗的窗帘,刘德威望着窗外,天地仿佛都离他很远,可是家乡却在一步步逼近。也许找个回家的理由并不困难,比如:老伴儿不适应;或者说是老伴儿想外孙;或者……,反正不能说庆凯夫妇不孝顺,拿儿子给的钱添置几件大件的东西做为佐证,还要给朋友们形容形容在美国的日子,当然也是剪辑、演绎过的版本。 终于,刘德威觉得可以休息了,拉了拉毯子,沉沉地睡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