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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国的风雪冬天 |
| 圣诞节收到女儿从美国南方用手机拍的照片,吓了一跳:温暖的南方竟下了那么大的雪!没想到,当晚我们这里也“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整整下了一天多,厚达两尺的雪封死了门扇,没过了窗台……这让我想起1993年3月美东的“世纪暴风雪”,也想起我记录的1994年那个最艰难的冬天
◆高伐林
我们被围困在家里,这都是从窗户往外照的。
这种时刻更感到了家的温暖!
1994年元旦前一天,一位朋友要赶回北京过年,我开车送她去纽约肯尼迪机场。头天一场铺天盖地的雪到深夜才停,早上,我小心地驶过雪后初霁的原野,她四处眺望,说:“美国的雪景真美!”
冬天开始的时候,谁也没当回事。又不是平生第一遭!人说中国南方的冬天比北方冷——不是说北方气温高,而是指南方没有取暖设备,遇到冷天就只能干挨冻。我恰恰就在靠南的湖北过了无数寒冬。早年,还曾踏着雪顶着风,一步一溜地走在铁轨枕木上,千里迢迢去韶山;后来下乡插队到江汉平原,冬天修水利,我灌了半瓶红薯酒,脱的只剩下裤衩,跳进冰水齐腰深的坑安装水泵。美国的冬天嘛,咱也见过,1993年3月的“世纪暴风雪”,号称是美国东部地区1893年以来最大的一场雪,一天下雪半米多深,出门一脚踩下去没了大腿。曾经沧海难为水,难道去年刚创的记录,今年老天爷能接着破?
怎么想得到老天爷今年想破的记录是另外两个?一个是暴风雪的次数,一个是最低气温。
1994年开年以后,风雪就脚跟脚来了,就好象它们是在绕着圈儿追逐跑,围着美东地区转。一会儿从北极借道加拿大来,一会儿从阿拉斯加来,一会儿像德军绕过马其诺防线,绕过洛基山脉南端,再直捣东海岸。有一次千真万确播音员报导说是从西伯利亚来——西伯利亚的寒流从来都是只南下到中国的,那是赫鲁晓夫、勃列日涅夫们策动的,怎么竟追到这儿来了?纳闷。纽约市的外号叫“大苹果”,这回成了大冰疙瘩;我住的新泽西州别名是“花园州”,这回成了风雪窝:时而悄没声地下,早上往窗外一望才发现原野皑皑一片,楼宇树林全成了粉团儿捏的;时而又天摇地动,呜呜作响的风把雪刮得象霰弹似的,打在车窗上铮铮有声。还有一次先下雨夹雪,忽尔云散天晴,气温却急速下降,所有的树全成了镶满紫水晶金刚钻祖母绿的珊瑚,在阳光下熠熠闪闪,五光十色……
冬天最让人们谈虎色变的,当然是冻得死人的低温。这个冬天,美国国家气象局至少报导了18个有史以来的最低气温记录。冻死人的报导几乎天天不断。首都华盛顿在元月20日零下20度的寒潮中,竟死了130多人,有的是活活冻死,也有的是大雪封了门盖了车,主人拿把锹铲雪,运动量太大,脑溢血心脏病发作而死。据说各地官府、慈善机构也曾出动人员收容流浪汉,但收容所也有人满为患之时,何况那儿也并非天堂?于是无家可归者依然比比皆是。我曾深夜路过纽约街头,眼前景象触目惊心:无家可归者蜷缩在地铁站里、暖气口,甚至仅仅冰凉得不那么龀人的下水道口,用废报纸、烂布条什么的使劲裹紧身子;或者男男女女互相搂得紧紧,珍惜彼此身体的一点可怜的热气;还有的三五成群,连找带偷,弄来破木板、碎纸片,浇上点汽油,扔进大铁桶里点着。他们的脸庞被窜向夜空的火光扯动着,胸襟袖口都冒出缕缕轻烟,一个个半眯着眼,深深吸嘬,甚至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一副陶醉模样,享受着那一席节日大餐般的燥热……这真正是“今夜有火今夜暖”,“烤了上顿没下顿”,不说烤火之际是前胸三伏后背三九,当最后一粒火星消逝,余烬随寒风无影无踪,他们又当如何?把目光稍微放远一点,见他们身后、头顶就是绚烂辉煌依旧的曼哈顿摩天大楼群,由不得人不想起卖火柴的小女孩和“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千古名句。但我除了摇下车窗向他们递出一枚两角五的硬币,让他们去买杯热腾腾的咖啡,还能做什么呢?
与他们相比,我当然好多了,毕竟有一个温暖的家。城郊的房子大部分都是木板的,被风推撼得呜呜咽咽,好象下一秒钟就要散架,却别有一番情致,与古人的茅屋草舍倒更为相像。反正有暖气,沏上一杯友人从国内带来的碧螺春,可以抱着幽远静穆的心境欣赏窗外雪景。古人的诗句也会萦绕于脑际:“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雅上那么几雅。
麻烦的是不得不开车,这就遭罪了。
由于风雪来得太急太密,大部分市镇当局都没有思想准备,库存的用来融雪化冰的粗盐都很快宣告罄尽。纽约市仅元月一个月,就用光了23万吨盐!恐怕足够把整个大都市腌起来了。路上冰雪复盖,运盐也就更迟误,干瞪眼看着路上的雪化不了。交通是美国的命根,一旦中断,影响非同小可。不知有多少人困在路上一步一挨,龟行蜗步;也不知有多少车失控闯祸:撞在一起了,冲出路面了,压死撞伤人了……有个广播电台播音员对观众诉苦:“你知道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平时我开车回家只要半个小时,可昨天晚上,我六点钟离开电台,开到家已经是半夜十二点了!”最后已到了这么个程度,有些地方竟拦路“劫”盐,拦住运盐的大卡车,不管他是运往何方,开张买盐的支票塞给他,就地卸货,往路上撒……
盐终究还是买回来了,下一个麻烦是钱花光了。雇人撒盐,铲冰,出动机械,哪一样不得花钱?各地的除雪预算都是有一定的,早半年就由行政当局编制好,交地方议会审查通过。没几场雪,帐上就见了底。刚刚元月中旬,纽约市的一千六百万美元的铲雪经费就花得精光。政府发言人说俏皮话:“我真希望路上的冰雪化得也像这笔钱一样快!”申请紧急拨款吧,寅吃卯粮,也得有时间走那个程序把卯粮拨到寅时来呀。足足有好几天,除雪工作停了摆等钱。
新的恼人的事是路上被冰雪“挖出”无数的坑。原来,水泥路也好,柏油路也好,路面上总会有缝隙。下雨下雪,水渗进去,遇到降温,在缝隙里结冰发胀,便把缝隙撑大。三次五次,本来挺光滑的路面就破碎了。到元月底,冬天还没过一半呢,纽约有关部门发布不完全统计:全市增添了25万个坑!修路人员机械疲于奔命,补不胜补,哪怕只是知道哪儿有了大坑,先去盖上块大铁板临时凑合,也忙不过来。于是车轴颠断了的,轮胎颠裂了的,不计其数。布朗士区有个坑号称“坑中之王”,竟有桌面那么大,半公尺深,车开到这里不当心掉下去,人跌个鼻青脸肿算是轻的,车则往往“皮开肉绽”、“伤筋动骨”。也正应了那句老话“有人欢乐有人愁”:紧靠此坑,有个修车行,老板“靠坑吃坑”,每天有补不完的车胎,换不完的轴,竟发了笔不小的财。
其他大小麻烦更五花八门:天然气管道被冻裂,气体溢出,发生爆炸;电线因结冰太厚重而坠断,造成社区供电供暖中断;行人因积雪未清滑倒受伤,与屋主人打官司;中小学因雪停课,孩子的功课进度完全打乱;公司商号银行被迫关门;长岛养蛤场的蛤全冻得死光;乃至房门车门被冻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打不开……
我们自然常常默诵雪莱的诗句来自我安慰:“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可站在冰天雪地引颈翘望,总觉得春天远不可及,好象熬不到那天似的。
我也答够了冬天出的难题。车的电瓶冻坏、变速箱失灵之类,都还事小,上了路才明白什么叫险情环生。雪地开车,谁都知道不能踩闸,一踩刹车,车准失控。可知道是一回事,做不做得到又是一回事。那脚时不时出乎本能地去踩刹车,车也就果真屡屡失控,在冰雪路面上跳华尔滋。
让我出了一身冷汗的,是一次从纽约回来,天正下着“冻雨”(freeze rain),其实就是小冰雹,绿豆大小,下起来撒啦撒啦的。下到地上却极滑,比蓬蓬松松的雪花摩擦系数要小几百倍,就像武汉人常称的那种“油光凌”,地上光溜得像镜面,公路成了溜冰场。稍一没留神,下意识地用脚尖点了下刹车,我的车顿时自说自话来了个大回环,在路上打起旋儿来了。居然没滑到公路外边撞到树或者电线杆,也没蹭上侧面别的车!等到我晕晕乎乎停下来时,我的车正好头朝后,与后面的车脸对脸,车灯对着照得眼发花。到现在我还奇怪:那后面一大串车都是怎么刹住的呢?
还有一次,头天晚上下了鹅毛大雪,到早晨气温却猛升,暖和得像暮春,大雪也就改为豪雨。气象台无数次地警告说:当心发水。可不?只见街上洪水滔滔,浊浪翻滚。上面下雨,积雪融化,然而下水道里还冻得结结实实,水下不去流不走,只能在地面横冲直撞。地势高的地方,车一过水花四溅,地势低的地方,我的车就像逆水行舟,鼓浪前行。还加上天际黑云笼罩,地上浓雾弥漫,在树林里曲折而行,晦冥昏暗,简直就像身处但丁《神曲》里的地狱。
更危险的当然是那天深夜了:在纽约最繁忙的布鲁克林-皇后区快速大道BQE上,我和妻子在返回途中,车的电瓶被冻死了,车也就跟着死在中间车道上,连紧急信号灯也亮不了。扭头看看,只见后面的车万马奔腾,无数光点迸射蹦跳,聚成洪流而来,我这辆死车像是黑暗礁石,洪流到了跟前不得不刷地分开——天,来不及分开,一头撞上了怎么办?我们没有手机,想下车打紧急电话“911”,哪里下得去?那正是BQE路最窄的一段,两边又堆着积雪,路面挤得更窄,两边车流几乎是擦着我的车呼啸而过,我连车门也不敢推开,一开准撞无疑!那么冷的天,我俩出了一身大汗。即便有人想帮忙也爱莫能助,稍微减速大声扔过来一句关切的询问,就被后面的车喇叭催着一溜烟而去。最后,总算有辆专管收容“车尸”的拖车来了,把我们拖出了城——拖车费220美元!
《纽约时报》说:它不是地震,也不是飓风,但这个冬天已当选为大天灾,工商业损失已超过三百亿美元。许多市镇的预算已告枯竭,其后果恐怕还要持续数年。
人类的科技发达到今天,却没法抵御大自然偶尔使点性子。人的力量还是太渺小了啊。而且,就是科技发达又怎么着?越发达,人的自身适应能力越退化,越经不起一点变故。就像美国作家爱默生常常冷隽地说过的:人类拥有了车辆就失去了双脚的力量,拥有了笔记本和图书馆就失去了记忆和智慧。可不?人们修起了暖气管道,自身却抗不了寒了,管道一出问题,就在砭人肌骨的风中瑟瑟发抖;人们造成了高速公路,自身就躺在这个网上了,这个网一旦受阻,人们就寸步难行……从这个意义上说,天灾倒也不是全无积极功用,它至少可以刺激人多少恢复一点退化了的机能;况且,每次天灾降临,总可以给人一个契机来检讨一番。不知道这一次是否会使美国人反省一下自己与自然的关系、审视一下自己的生存方式?不过,人们已走上了不归路,要改,谈何易?
谢天谢地,冬天总算过去了。3月19日,在通往纽约布鲁克林桥入口处的树上,不知是谁挂上了美国诗人惠特曼的诗句:
你眺望河流和天空时所感受到的 我也感受到了 我惊呆了,却又感受到了 活力的催动……
(1994年3月写于美国新泽西。刊载于中国大陆《散文》月刊)
雪光乐谱
还真有“独钓寒江雪”的“孤舟蓑笠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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