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州周刊》跨年之作 2010年12月30 & 2011年1月6日 认识安妮是十多年前的事,那时我刚大学毕业在一家酒店里任职,嫌酒店工作工资不够高,去考了张房地产执照,做起了周末的房产经纪。美国培训老师教导我们要提高曝光率,如何提高?最好是去教会这类人多的地方,结交一群朋友。我于是去了一家离家不远的美国人教会。 正巧那会儿,这间教会来了一个越南华人神学院的实习生,我们认识了,同声同气,一拍即合。我自告奋勇担任起教会的英文老师,开了一个帮新移民考美国公民的学习班。 安妮是我班上的学生,她高挑的个头,秀丽的外表,气质与众不同,一看就知道是与艺术有关联的,下了课,与她闲聊,记得第一句话我问她:“你是不是专业模特儿?”她闲闲一笑,回答:“你怎么知道?那是我在上海时的本行!” 慢慢我们熟了,她请我们大伙儿去她家唱卡拉欧开,她家很大,还有个专门的电影小剧场,她的父母也在那里为她照看她的一对儿女,她比我大两岁,那时我刚刚新婚,而她的女儿已经上小学了。我们看到她家里以及她本身的优越条件,因为从不见她的老公,她说她的老公在中国是做生意的,大家背后猜测她有可能是被哪个大款包养在美国的二奶之类的。 安妮很大放也很豪爽,一点都不像上海的女儿孩那样扭捏作态,她说话很快,炒豆般得干脆,出外野餐,总是她带的食物最多。她的父亲喜欢钓鱼,每次调到大鱼,都会招呼我们去她家里拿鱼,我们会象征性地给她父亲一些钱,她还会招呼大家吃点心。 我第一次见到她老公是在一家中国超市门口,迎面与她和一个紧紧拉住她的男人相遇,她为我们介绍:“这是我老公,这是我教会的英文老师……” 话还没说完,拉住她的男人脸一沉,对我不客气地说: “ 我们安妮以后哪里都不去了,她不用学英文的!”说完他拉着一脸尴尬的安妮就走了,我一口气堵在那里,好半天反应不过来怎么回事儿! 安妮要换房子,换到好学区去,我帮她卖掉他们当时居住的占地一万多尺的大宅子,在好学区的山上又买了一个有风景的更大的崭新豪宅。安妮在这过程中给我充分的信任和依赖,我也在这过程中一点点地了解他们夫妻俩人的情况。我了解到这个男人并不是个怪胎,而是个事业很成功的男人。安妮也决不是他的二奶,而是他明媒正娶的太太。他可能是最早一批来美留学的留学生,学成就回国做生意,利用曾经的国内关系网,成为最早的成功的海归人士!生意做得很大,在上海认识了做模特儿的安妮,安妮二十出头就嫁他为妻,为他养儿育女,又带着一对儿女来美国,他仍在国内做生意,时常回美探望妻儿。 从某种程度上说,他是个好丈夫,家里的一切费用都是他一人承担,包括安妮的父母亲在美国的花费,他疼爱比他年轻十六岁的太太,真可谓“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但是他的爱是自私的,更是极度的完全占有。就像他不喜欢她美丽的妻子抛头露面,不喜欢他“圈养”在家的女人在外面交友读书,他觉得他的女人就应该像他母亲那样,没事做时就在家里打打麻将,多生几个孩子, 如此而已。 记得,我和他们夫妻熟了以后。 一天晚上,我正和几个朋友在外用餐,他打到我的手机,十万分紧急地对我说让我立刻赶到他家去,说担心安妮出事,因为打她的手机没人接,我说那天是周末,安妮有可能也出外玩儿去了,我正和几个朋友一起吃饭,吃完饭可以开车去他家看看。他两分钟之后又打了电话过来,说他那个晚上过不去了,他快发疯了,因为觉得老婆要跟别的男人跑了。我一听情况严重,饭也顾不上吃完了,开了车就往他家奔去。 到了那里,安妮正好刚回来,我告诉她她老公急得快发疯了,安妮说了声:“别理他,他发神经病呢!”原来安妮出去跳舞去了,她老公人在中国,得知老婆出外找乐子,在那里胡思乱想,好像老婆已被别人抢走,所以差点崩溃! 这样的事情,后来是越来越频繁,到最后,我也不耐烦了,一看是她老公的电话,我就不接听了。我自己那会儿正处于新婚密运中,对这种爱的折磨哪里能体会?包括安妮,今天,我和她在十年没见面后再一次面对面坐在咖啡馆里,她三个钟头把她十年的种种说与我听,说到这段,她感叹:“那时我只觉得他烦死了,因为,我不知道一个深陷在爱中的人对这种背判的心痛,等到有一天我被我爱的人折磨时,我才知道一报还一报!我曾经这样对待他人,所以才被别人如此对待!” 我和安妮失去联系十年了,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我去探望刚刚又生了个儿子的她。她的儿子比我女儿小一个月。 在我们都生孩子之前的几年中,我又回到学校,读我的企管硕士。她呢,忙着恋爱忙着体验生活,断断续续地,她会给我来电,询问有关离婚夫妻资产如何分配、或是再结婚如何处理上次婚姻中的资产等等。我也就我所知道的给她一些建议,不知道的让她问清楚再行事。 我知道她在恋爱,虽然那时她仍在第一次婚姻中。后来,她离婚了,两个孩子,女儿判给了她,儿子由前夫带回了上海。 一个下午,我顺路去她家,她那时正爱得头昏脑涨的,从她嘴里我知道她爱的是个非常优秀的男人,也是上海人,史丹福大学博士,任职大电脑公司, 两个人爱得目无旁人。我很好奇,很想见识一下让一个有了两个孩子三十多岁女人爱得如痴如醉的男人是何方神圣? 我们家开爬梯,我便邀请他们俩参加。见了面,我真得很惊讶,那个男人不仅长得不咋地(人还没安妮高),谈吐也不够风趣,几乎不大说话,不过看得出来自视很高,在我所接触的人当中,这样的男人在硅谷不说是大把,至少不会太少!中国来美的留学生中,史丹福博士又如何,名牌大学的博士生硅谷多如牛毛,只是,在美国生活久了才知道,在这些个名牌大学读本科的才是本事,或者说家底殷实,读硕士或博士的,不过是个做学问或死读书的代名词。后来的岁月里,我辈留学生中走火入魔的,杀人自杀的,都让我们或多或少地意识到高智商低情商的代表性和普遍性。 当然,我的想法无法对安妮说,即使说她那会儿也听不进去。记得那晚,安妮坐在我们家餐桌边讲话讲得好好的,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她嗞溜一声到桌肚里去了,她那么大的个儿,也不知是我们家椅子小还是别的原因,她竟然跌下去了。十多年后,我们再见面,她对她自己当时的描绘:“我那时爱到发昏,爱到失去自我。到最后变成一个完全不像我的人,令自己都深恶痛绝!就别提再让他人来爱我了。” 她正式离婚不久,就怀了孕,爱昏了头的她要为她的爱郎生个孩子,但是,那个爱郎一直没有结婚的想法。直到她肚子大到像个圆球,他们终于结婚了。在我们肚子都大的时候,那时还有另一个上海女子,我们三人都是在美国教会认识的,我们的孩子都相差一个月左右出生,所以那时三个孕妇时常聚会,聚到一起就吃饭聊天。 我是三孕妇中最先生产的,她们俩个挺着大肚子来我们家探望,赞我的女儿长得好,弹我的男人烧得糟,于是,亲自上阵,一个为我做酒酿,一个为我炒腰花……等我出了月子,安妮也生了,我和另一个还没生的孕妇相约一起去看望她,她长发披肩躺在床上,刚出生的婴孩睡在她身旁,阳光暖暖地照着他们母子,那幅情景一直留存在我脑海中。直到我十年以后再见到她,岁月似乎并没有在她的身上留下太重的痕迹,她依然那么出众! 我们相约在一家星巴克喝咖啡,我骑着自行车前往,刚把车子停好,就看见两个高挑的引人眼珠的女人缓缓地飘过来,那是安妮和她也曾是美国模特儿的闺中密友。坐下来,我第一印象就是她还是有变化的,虽然她依然美丽,虽然她依然开朗,但是她那一头的短发仿佛正在向我述说着过去十年里她坎坷的经历和学会的坚强,她眼眸里的倔强仿佛向我表明一个女人对爱的不懈地坚持和永远的向往! 那天,安妮穿了件背心小可爱,下面是一条长裤衬托出她修长的两条腿,中间露出一节小蛮腰,她一定要为我们另外两个女人买咖啡,我们都争着付钱,她展现她“蛮横”的一面:“我就是要付钱,我坚持!你们怎么办嘛!?”能怎么办?抢不过她,她腿长手臂更比我长。 坐下来,打开她的小背包,哗啦啦到出十几样零食,从瓜子花生到鱼干豆子,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来之前,她跑了一趟中国超市随手抓了一大批零食带过来,这点上看,她上海女人的经典样子还是留存了一些。大家坐定,我由衷地赞她:“你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哎,连笑声都一样!”她回答我:“如果去年这个时候你看见我,我的头是这样的。”说着,她做了个垂头丧气的样子。 不用我询问,她打开了话匣子。去年的这个时候,她的第二任前夫把她告上了法庭。那个时候,安妮已经认识了现在的未婚夫:一个美国牙医。安妮也终于走出离婚的阴影,可是,当她要结婚的消息传出,她的第二任前夫却想剥夺她做母亲对儿子的探视权。安妮为这个男人生了一个儿子,她对我说开始是因为爱他,才想到为爱的人生个孩子,后来, 男人提出离婚,儿子是他的,给他天经地义!只是毕竟亲骨肉,时常去看一下也就是了。安妮与第一任前夫有两个孩子,我想她可能更加认同那两个孩子。 第二任前夫原本想彻底剥离母子关系,没想到的是美国法院听证之后,反而觉得从小跟着父亲和祖母生活九岁大的孩子,对自己的亲生母亲充满了仇恨是不正常的,而这个父亲近年海归回中国了,留下孩子和祖母生活在美国,这个孩子的母亲却是在美国生活着的,于是,法院判决:孩子归母亲,父亲需要每月提供赡养费。所谓“偷鸡不成蚀把米”,这个男人当庭发疯,对着众法官大叫:“我要告你们!告你们所有的律师!告你们狗屁不通的美国法律!还有你、你、你 ……” 他最终被警察架出了法庭。当尘埃落定休厅回家之前,法庭上的速记员问准备离开的安妮:“你怎会找这样的男人?”安妮回答:“我当时陷在爱中,爱情是盲目的。” 我打断她的叙说:“你真得很爱他?我一直不明白怎么会。”她反问我:“你爱过吗?那种无所保留无所求,只想和他在一起,在一起就快乐就觉得拥有整个世界的感觉?”我愣了两秒钟,这样回答她:“爱过!但那好像是十几岁时的情景。爱情到今天可能更多的是亲情、责任、道义、感情 ……” 这次,她打断我的话:“我是到三十多岁才第一次体会这样的心动!”换言之,三十多岁的她平生第一次体会到恋爱的感觉,也可以说这才是她真正的初恋,一个迟到的初恋! 她告诉我一件事:她和他恋爱当中的一天,另一个也爱慕她的男人打电话给她,她接了电话与这个男人聊了一会儿,挂了电话之后,身边的男人责备她既已与他相爱就不该给别的男人有任何希望,她说她只是不想说得太重以至于更伤别人的心,这件事上两人有了争执,他第二天不辞而别,和她分手!那以后的三天里,安妮饭不吃茶不想,生活完全失去了乐趣,第三天的深夜,她再也熬不下去,自己上门找他去了。她说:“当他打开门,我只会说一句话:我想你!”安妮说到此眼眶范红。 一个三十岁才体会爱与被爱相通时的巨大力量的女人,一个有点“爱情迟暮”的女人!陷入爱的漩涡中的她,几乎疯狂,变成一个与她的本性完全不像的女人。她曾经被另一个极爱她的男人捧在手心里,她曾经是一个不用为生活中的任何事情发愁的女人,如今,因为爱,她开始付出,而且付出得太多!她爱的人是由一个寡母带大的男人,本身的性格就是孤傲和自卑的混合体,加上学业上的出类拔萃和事业上的一帆风顺,造成了一个自以为是自命不凡内心却又是极度自我中心的男性形象,安妮为了这个男人委屈就全,为他怀孕生子、再为他把他寡母从上海接来同住,自己与第一任前夫的两个孩子被这个男人称为“爱情的毒瘤”,应该“切除”干净!她成了一个任他摆布的“爱的玩偶”。 和这个男人结婚一年多之后的一天,判给安妮的与第一任前夫所生的女儿在上海想念母亲,安妮决定去上海看望女儿,临上飞机前,这个男人对她说她最好放弃这趟上海之行,否则就不必再回来了。安妮还是走了,女儿的等待让做母亲的她无法让男人的无理要求得逞,她以为等她回来时这个男人的气可以消去。 安妮带着女儿从上海回美,没想到男人的话是当真的。他让她们母女搬出去,安妮说真要搬出去,也不该是她。于是,他走了。这段婚姻也到此画上了句点。 第二次离了婚的安妮好几年恢复不过元气来,因为是真心付出,所以被伤得太重。即使她仍是个美丽动人的女子,即使她的追求者可能从没间断过,但是,接下来的几段男女关系,她自己现在回想起来都有些不好意思,因为心中的苦楚,她抓住一个男人就会控制不住地向祥林嫂那样喋喋不休地述说自己的伤痛。我可以想象男人们被她的外表吸引,又被她停不下来的冤屈吓跑。 离婚之后的几年之间,她自己说,每次见到那个她曾深爱过的男人,她都会心跳加快、气短神慌,没见面时想见,见了面又使她抓狂!有可能是时间的医治,也有可能是她从一次次失败的男女关系中长进了,离婚五年以后的一天,她再次看到那个男人时,忽然发现心不慌了,气不短了,伤痛终于像被风卷走的云朵飘远了,她又一点点做回了自己。 问她后悔吗?她说不!人生总应该体验一下发自心底的爱情,即使在爱情中受伤。只是有一点,她说她错在不该在每一段婚姻中都去生孩子,其实她从每一段关系中都或多或少地都学到一些东西。 我关心她的现况,她告诉我她的朋友们觉得一位美国人牙医与她非常登对,遂把他们凑成双。本来交往下来,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可是去年的一场官司之后,她与第二任前夫的儿子判给了她,她的整个生活需要做出相应的调整,连带她的婚礼也一并挪后。美国未婚夫人很好,经济条件也不错,安妮和她的儿子都住在这个美国人山上大宅子里。我问她:“你爱他吗?”安妮回答这辈子已爱过了,可以了。现在的她只想有个家,有个稳定的生活。我再问她现在的男人什么地方让她觉得特别不满意,她回答:“小气!” 周末的下午,我们家有个私人朋友聚会的烧烤爬梯,我请了安妮和当年三孕妇中的另一个还有几个我的私人朋友, 安妮带着她的未婚夫、未婚夫的女儿、她的儿子,一家四口前来,开始,美国人有点拘紧,慢慢地,我们谈起过往,简妮谈起去年法庭上的一切,他因为是目击者,也参加进来。老美在这方面就比较开放,他和我们一起笑谈他未婚妻的前夫、前前夫,完全无所忌讳。他是个比较实在、有幽默感、不够浪漫却很务实、确实有点吝啬的美国男人。我觉得冲着他可以接受未婚妻的突然出现的孩子这点上,就让人有种值得信赖感,至于价值观上的相异,也许是安妮到了学会纯朴生活的时候了。 他们走时,我对安妮说让她好好珍惜,她要找的是丈夫,不再是情人。我相信安妮是个聪明的女人,人到中年早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我对她说我有种想把她的经历写下来的冲动,她说很多细节我还不知道,改天再告诉我。我说我不需要细节,我只记录下我们之间的交集,她马上说:“你写小说一定得有细节,细节才会使之生动!”可见漂亮的她是有头脑的!她的话倒确实给我启发,也许哪一天,我有时间和灵感,写一部有关她的长篇小说。其实,每个人的一生岂不都是一部长篇小说?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