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我们下乡插队时,生产队里有知青八男一女共九人。几天时间里我们的厦门城市户口没有任何麻烦变成武平户口。一年以后九个农村户口又变成十个农村户口。
扎根的结果证实女人确实是一种生产力。女人是金城的老婆秀云。 金城是我们一伙人里最年长的大哥,日本鬼子还没投降他就生出来了,文化还没大革命他就下乡了。他和秀云文革前高中毕业,下乡去的市郊农场是市政府在厦门岛外的试验点。文化一革命,农场也就荡然不存在了。但是金城和秀云这对男女好像是命中注定的“永远的知青” ,1969年秋天又和我们一起奔赴武平山区。第二年他们生了个小孩。(他们早就领到“革委会”签发的结婚证),
孩子取名“强生”这名字---秀云用尽自我严刑拷打的手段,喝了不少足以催残接班人的汤水也拦不了---强强要生出来!
没有奶吃也就无须断奶的“强生”不到半岁就留在美丽露岛的祖父母身边,而他一出生,那户口就同遥远深山里那片他从没见过的土地打成一片了。三年后,金城的老爸提早退休让儿子补员回厦门。因“孩子户口随母亲”的政策规定,金城让秀云先走一步,以图抢救两代人的户口。不料那政策已经随着形势的发展变成了过时的废物,四面办亮出更崭新更完美的政策:“孩子的户口随在农村的一方”这个政策威力彻底粉粹了金城自以为是的愚蠢企图。结果,粗大健壮,浑身是劲,好卖力气的金城自已先走,回到厦门做那没城市户口的儿子的父亲,秀云仍在山里继续当儿子那份农村户口的母亲。
1975年底是知青们的“冬季战役” 多年来最大规模的一次调回厦门的招工将使很多人重新得到城市户口。这场充满幸福希望的“解放战争”很快变成自相残杀的“知青内战”。用文革语言来形容就是 “乱了知识青年,锻炼了四面办干部”。
历次招工,自知无望,冷眼旁观的秀云看着我们一伙同锅而食,同床而眠的知青兄弟突然同室操戈,面对“生死牌”竟然“誓死争夺云水怒,六亲不认风雷激”。她猛然悟了道,并做了个伟大的决定,用高价买个儿子户口。
做买卖的时间定在我们都去公社墟场,名为赶墟买菜,实为打通关节的星期天。她声言自愿留家做饭。傍晚,各自心怀鬼胎的我们回来时,灶膛里没有烟火,也不见她的人影。闻到骇人的农药味又敲不开她的房门,我们全慌了。撞开门时,床上的秀云像出水太久的草鱼,嘴巴大开却呼吸艰难,双目圆睁却视而不见。空气里充满了“乐果”刺鼻的农药味 。
记不起当时是怎样卸下门板,又是怎样把瘦小的她放了上去,只记得一路上大家撞撞跌跌,汗流浃背,马不停蹄,在混乱中人脚互相踩踏。翻过一道山腰时有人脚底打了滑,顿时全都滚到了下面的稻田里,摔在收割后干操稻田里的秀云不知是死了还是没摔痛,反正她没出声。我们重新把她放上去,有人建议用打结的稻草连人带板绑紧她,抬上来又飞奔了......。
公社卫生院已经下班,跑去宿舍找来闽南人林医生。林医生看秀云那样相,再摸她的手,晋江闽南话立刻浸透了泪水;“我没法了赶紧去县医院!”
手扶拖拉机在夜幕中的盘山公路上小心翼翼行驶,上坡时气喘吁吁,我们全跳下车在后面推。下坡时战战兢兢,公路旁的山谷像无底的深渊。车灯照着高低不平的路面上的啐石泥沙,手扶拖拉机在黑暗中蹦蹦跳跳,渐渐变冷的秀云也跟着蹦蹦跳跳,我们都知道她死了,谁也不说她死了。半夜里送进县医院的是秀云冷硬的尸体,在过道里停了一下。值班医生看了一下,我们重新抬起她,缓缓进了太平间。
......
回到生产队时天已大亮。秀云的房间里那“乐果”瓶还像昨天那样在地上一动不动。引人注目的是木箱上一串钥匙压着一张白纸,昨天在慌乱中没人注意的这张惨白摊开的纸上的字迹因太熟悉而显得恐怖;
亲爱的金城:
我只有走这条路,我们的阿强户口才能回厦门。
所有的东西我都整理好了你带回去。你千万要疼爱阿强。做人太难,太苦,我先走一步。
你的妻秀云
1975年12月14日
我半天木然。过了很久,失神的眼光----巡视她的遗产,那床打了补丁的被单,那条发硬的棉毯,那只贴上旧报纸的木箱,还有门后那只她用塑料丝编织的桶袋已经装好了她的毛巾,牙杯和日用杂物。她是打点妥,轻装上阵,义无反顾向前走去了。......
不知何时,泪水已行在我的脸颊冰冷地滚落。
我立即又赶到了县医院。遗书在守护着秀云遗体的知青兄弟们手中传阅,无言中的泪水化解了那场昨天还在纠结的招工怨恨。
县四面办的程阿姨大早已经来过,知道秀云的死因她立即赶了过来。这位一向对我们厦门知青很好的女干部她女儿曾插队在我们那个公社。程阿姨一遍又一遍地看着秀云的遗书,泪水如雨下。她跪了下去,摸着秀云死不暝目的双眼,她泣不成声,好像死了她了自已的女儿。医生,护士围在一旁,有人跟着哭出声来。
......
秀云埋在武平县医院的后山坡上。
强生的户口迁回了她母亲的故乡厦门。
我的记忆里时时重现秀云瘦小的身影,她生前沉默寡言,对我们总是报以大姐式的宽厚的微笑。她活了三十年,唯一的伟业就是用生命换回了儿子的户口。在千人踏万人踩的逃生路上她用瘦弱的躯体做了伟大的牺身牲。
我的记忆里时时重现金城趴在秀云的新坟上,十指深入泥土,头脸发疯地趴着潮湿的坟堆,狼嚎一般地哀号,浑身痉挛颤抖,......他从厦门赶到武平再送秀云入土,两天里成一个精神恍惚的老头。
我不知道强生现在长多大了?干什么?记得他的母亲吗?
可知道他那户口的代价?
多年来没同他们父子联系,或许是因为这个故事太真实。只希望他们看到我写的这篇短文,知道我在想他们和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