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宜从巴黎飞返多伦多,女儿开车来接。她们来到陆宜事先为自己准备好的结束生命的地方。这是一家多市中心的护理院,她住进一间私人套房。 女儿就在附近的大学宿舍居住,交通十分方便。 “妈妈,在巴黎玩的开心吗?” 陆宜羞红了脸,转开头去。她根本没玩,两腿间到现在还感到肿胀着。 她转移话题:“你家里事办得顺利吗?” “一切都按你的意思办了,家里衣物书籍都捐完了,租客也搬进来了。要保留的东西我全搬到地下室的储藏室。” “哦?真有效率。” “哪里,我打电话叫家务服务公司办理的。” “也好。” 她打开柜门,女儿把她的衣物都搬来了。 “妈,这件大衣新的,几百块买来的呢,我没捐。” 这是件山羊绒薄大衣。 “孩子,这是件好衣服,但你母亲没机会穿了。” 她舒展口气,轻松地笑道:“从此,我要休息了。” 陆宜那间房间,有个小小半圆形阳台,每天下午五点,她都倚着栏杆在阳台上等待,不出十分钟,女儿就来了。母女谈会儿话后,女儿就陪她去浴室洗澡,然后,打电话叫两份晚餐。吃完以后,喝些茶,十点左右,女儿就回去了。 陆宜独自一人时就看书,她常通宵看书,女儿总是给她在图书馆借书,借亦舒的作品,小说和杂文。白天,她睡觉,她怕和人交谈,最不愿与人作泛泛地交谈。 很快地,她迅速虚弱下去。女儿看到她常常突然睡过去,心惊胆战,约了时间去和母亲的主治医生谈话。那洋鬼子看到这样一个青春美貌的少女,哀愁无助的样子非常同情,热心地问道:“年轻的女士,可以为你做什么?” 娅如报来了母亲的名字,要求了解病情。医生听了,思索一下,说:“我对你母亲印象很深,不看资料也能够回答你,但是,为了严谨,我们还是打开她的档案查看一下吧。” 他打开电脑,看了一会儿,说:“你母亲指定在她神志不清的情况下,你是她法定授权人,可以为她做任何决定,在医疗上,她只接受解除痛苦,增强体能的医疗,换言之,她拒绝主动性质的治疗。” “那么,主动性质的治疗对她有好处吗?” 那医生耸耸肩,做个无奈的姿态: “她本人是护士,有着专业知识。癌症能够根治的很多,但不是这种。她错在于没有每年做例行的妇科检查。这病灶发现已是太晚了。刻意延长生命,过程非常痛苦,她的抉择是正确的。” “为什么她衰弱得那么快?” 医生直接了当地说:“因为,她最多只有两,三个月的时间了。” 看到娅如的眼泪,他加一句:“对不起。” “那么,有什么可以为她做的?” “据我所知,她目前在护理院的所有费用都是由她的保险公司负责的,如有经济能力,为她增加一个私人护士吧,还有,尽量满足她一切要求吧。” 他安慰道:“人来自于尘土,归于尘土。我做为医生,会设法不让她痛苦。” 他站起来,娅如只好告辞。 她为母亲请来了陪她去巴黎的黑人小护士,白天护理。 尽管伤心,惧怕,娅如还是保持镇静,如常生活。 这时,女儿是陆宜唯一的亲人,朋友。她们在陆宜精神好的时候常常闲聊,有时聊 爱情: “女儿,你美丽,强健,又学业出众,但你要学会娇媚。” “有什么用?对付男人?” 陆宜笑道:“抓住男人的目光啊。要得到他们的心,先得抓住他们的目光。” “有什么好处?你倒挺有娇媚的姿态,也能够抓住男人的目光。但有什么用?爸还 不是背弃你?我不愿在爱情这一类我自己一人无法控制的事情上作任何投资。我要把每一份资源都投入对我自己有切实好处的地方,如;学位,素养。” “这话也对,但人生虽短,一天天捱过却也长。冷冰冰的学识阿,地位阿,事业阿,无趣。所以我多么希望你能够拥有一份真爱,伴你终生。” “你不是说爱情是很难得的吗?而且是福是劫难定?那你还希望我得到?” “我说的那是事实。但人生,若无爱会多么空白!” “我们和男人一样有能力,有资格,而且我比一般的男人要优秀很多,一定要男人 扮着娇媚态来讨好我,你不必操心。” “好极,可惜妈妈看不到了。” 有时劝女儿学打扮; 陆宜翻着 《Vanity fair》(浮华场所),看时装,化妆,那些淑女们的姿态,对女儿笑道:“这杂志是为你订的,想让你学些贵族习气。但你从无兴趣,只好我自己看。结果呢,你还是运动鞋,牛仔衣裤。老妈我,却学会了打扮,化妆,摆姿态。你以后还是要研究一下这些窍门。” “我对此毫无兴趣,贵族女子一无所长,只能通过婚姻来实现人生的追求,无聊到研究这种仪态阿,衣饰阿为正事。” “这样打扮起来不是好看得多吗?” “这样做是没有一点意义的,在我那么紧张的学业生活中,衣着简洁就可以了,我今后的一切所需所求,都要向社会索取,我的地位是由我的资格和能力决定的。不会靠婚姻。” “但,一切靠自己是件多么累的事情呵,如果能找到一个好丈夫依靠,生活将轻松得多。” “依靠丈夫,也要付出代价的,我宁愿依靠自己。我以后选择丈夫,是一个伙伴, 而不是依赖对象。你的观点也太过时了,成功的男人现在结婚也是找伴侣,而非花 瓶。” 也许女儿是对的,做母亲的想到;在这离婚率近百分之五十的国家,唯有依靠自己 是最安全的。 陆宜渐渐不大有精力看书了,她要女儿拿些碟片来听听音乐,她点了些歌手名 字:Ceiling Dion Sarah Brightman Elton John Enya 还要:《蓝色多瑙河》《天鹅湖》《命运》《田园》 她叹口气,道:“可惜你不大听中文歌曲,我还想听邓丽君的歌。” “这容易,我知道她的英文名字,是特蕾莎,我到网上去下载” “哦,你真行。” “这有什么,其实看书太累,你早就可以听音乐了,省精神。” “哎,我还是喜欢看书,精彩处可以仔细品味。音乐是连贯流畅的,不容我停下思 索。” “可惜我中文不大精,否则可以念给你听。” “傻瓜,人办不到的事情多着呢,为这也值得遗憾?” 母女俩常常一起听音乐。 陆宜细心地听着Elton John 的 《Circle of Life》 From the day we arrive on the planet And blinking, step into the sun There's more to be seen than can ever be seen More to do than can ever be done
Some say eat or be eaten Some say live and let live But all are agreed as they join the stampede You should never take more than you give (生命的循环,艾顿。强 作: 当我们来到这颗行星 睁开眼睛,步入阳光 事物存在远胜于我们看到的 可做的远多于我们曾做的 有说;吞食或被吞食 有说;生存或被允许存活 但所有生命均需遵循这一法则 你不能获取超越你的奉献) 生生不息,无穷无尽。所有的付出与获得,冥冥之中皆有道义。倾听着芸芸众生的存亡之道,她平静地看着自己生命的渐渐流失。 女儿在旁听着,对母亲说:“Elton John 写的是所有的生命,甚至不专指人的生命,你不要听得太投入。” “众生平等啊,这英国人倒有佛家思想。我去后你伤心之余要想到,妈妈是你唯一的,但也是众生之一,就容易捱过去了。” 她顺势嘱咐女儿; “我愿没有痛苦地离去,所以要求医生在我痛苦的时候,用大剂量麻醉剂,到那 时,你要那小黑女替我保持非常清洁,我要保持尊严到生命最后。到那时,我已处于昏迷中。你自己就不必来陪我了,我不愿你亲眼看着母亲死亡。我要你以后回忆起我来永远是个活生生的人,而非一具病体。这些安排我都签有正式文件。你照做就是了。” 那晚娅如回居处,打开久久关闭的手机,铃声马上响起,她父亲找她已很久了。 若谷在多伦多时间凌晨赶到。早上八点左右,带着儿子,随女儿的来到陆宜的病房。陆宜在沉睡,神情安详,脸色红润。床边的小桌上一瓶红玫瑰,混插着一种不知名的白色小花。枕边是一些中文的小说,空气中流转着交响乐曲声;贝多芬的《田园》。 儿子挣脱父亲的手,急步到母亲床前,轻轻地摸一下她的手,见她并没有被惊醒,这才放心地将头埋在她的床上,贪婪地呼吸着母亲的味道。 若谷看到这样安静,舒适的气氛,不由得将怀疑的眼光投向女儿。女儿拉他一下,到阳台上轻声说话。 “看起来很不错,根本不像人家得这病将走的样子。” “这就是妈妈的聪明之处了,她拒绝一切对她体力有损害的治疗,只是输液,昨天 还输了两袋血,并不痛苦。” “难道不能试着治好她吗?现在的技术能够做到很多。” “这是她的意愿,技术能够拖延她的生命,却不能让她享受生命,一直在死亡边缘挣扎是很痛苦的,妈的选择是对的。” 若谷不语,静静流下两行泪。 这是娅如第一次看到父亲流泪。她转过身去不忍看。怕自己也随着哭出来。 风很快吹干了他的泪。他清了一下嗓子,对女儿说:“好孩子,真难为了你,把妈照顾得那么好,现在爸爸回来了,你的重负由我来承担了。你放心吧。” 女儿回答:“其实,她一直是自己照顾自己的,我要工作去了。” 她关照父亲:“中午前有私人护士来,唤醒她起床。吃喝,休息,都不要勉强她。她愿怎样就怎样。音乐不要关,她最怕寂寞无声。” 今朝唤醒她的是一双小手,一把童声。陆宜懒懒睁开眼睛,看到了自己的儿子。她坐起身来,儿子把头深深埋在她膝头,良久,他抬起头来,开心地叫:“妈妈,妈妈,我回来了。我一直在梦中见到你,好像你一直没有离开我。” 陆宜低头轻轻拥住他,头发披散下来把儿子和她与世界隔绝,心疼地说:“儿子,妈妈也常梦见你,但你一定要习惯没有妈妈的生活啊。” 《田园》依然在空气中流动着,她忧郁地抬起头来,多么向往能够和心爱的人一起生活在田园?但这种生活这辈子她是无法享受了吧? 脸上怎么被水滴着了?她抬头看见若谷正在她身侧。 她抬起手来为他擦干泪,笑道:“真没用,你看儿女们,都是笑着的。” “你知道我们会来?” “不,但我已经学会一切都不意外了。” “我来陪伴你一直到最后。” “可是,这是你本人的选择吗?” “我现在是单身。” “那好,一切与人无尤”。 她叹口气:“我其实,非常害怕孤独,特别是孤独地面对死亡。多么盼望能再有人把我紧紧拥在怀里啊。” 若谷把她紧紧拥抱。 陆宜在若谷怀中陷入昏睡。这时,她已经很瘦很瘦了,一米六十几的身子体重才七 十多斤。若谷抱着她轻轻的身体,泪如泉涌。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若谷抱着骨瘦如柴的前妻,心如刀绞。二十多年家庭生活中的大部分重担,都由她承担。日积月累的操心操劳,把一个青春少女消融成病妇。眼前浮起她怀着儿子时的情景:她带着沉重的身孕,每天站立十多个小时工作。回到家,默默料理家务,管教女儿,侍奉他。 他对着她那昏睡中的脸,在心中问她,也问自己:“她一定是长期不快乐的吧?积郁才会成这恶疾。而且是那么坚决地拒绝治愈的希望。” 若谷抱着沉睡的陆宜一直流泪,直到小黑女护士来上班。 从这天开始,若谷一天也没有离开她。 每天的生活琐事均是他打点,和小黑女一起细心周到地侍候着她。 上午,他为她读书,小说,杂文。下午,他将她抱到窗户前。天暖和的时候,他将 她扶到轮椅上,推她到花园中去。闻着花香,坐在草地上,蓝天白云下,默默享受 将要离去的生命。学校放学后,若谷接了儿子来,坐在母亲的病房里做功课。 家政在附近酒店长租了套房。每天由她管着凯文和狗。但她从不出现在陆宜面前;她自知,从她与若谷同床那天起,她与陆宜的友情已绝。 晚上,他陪她听音乐,很多次,他俩一同在《蓝色的多瑙河》《天鹅湖》的旋律中沉沉睡去。 大多数陆宜醒着的时间,若谷都将她紧紧拥抱。数十年共同生活的点点滴滴,汇成流水,静静淌过他们的心底。相惜,相守,相濡以沫,他们之间从无激烈的爱情,那么多年的长时间,维系他们的都是家人的亲情,平常的夫妻情。这平凡的情也如流水,流淌过他们整个的生活。那么多的坎坷艰辛,都在水底沉淀。 回想往事,若谷惊异地说:“我俩,居然一生两次建家立业。” 陆宜怅然道:“两次都由我们自己毁掉,亲爱的,请你珍惜你的第三次家业。” 若谷听毕,流露出歉意;他对于背叛妻子,最终导致家庭分离,始终觉得对不起她。这时,陆宜轻轻拍拍他的手,调皮地笑一下,以示不在意这事。 她确实早已不在意。 在人生走到终点时陆宜回想起这一往事,当时那种一生为之付出所有的家庭突然间 崩溃的苦痛,婚姻遭到背叛的愤怒,如今已经成为淡淡的伤感,亦有一点如释重负 的感觉。毕竟,她独自越过了家庭分崩的坎。 人,仅因信守遥远的婚姻,维护大洋另一方的家庭,而放弃实实在在眼前的男女欢 爱,是不可能的吧?当年,她也曾经因激情准备放弃丈夫,背弃婚约。只是命运的 作弄,她不得不作了个忠实的妻。 10月的多伦多,秋意很浓,大片大片的树林,树叶开始转为红黄二色,间杂着顽强残存的绿色,斑斓缤纷。这是多市一年中最美的一季。 在陆宜最后的日子里,亲人们还是尽力为她保持容颜和风姿,只是较常人瘦些而已。由于她没有经历过一般癌症病人所经历的残酷治疗,病,没有在她的外貌上留下特别显著的痕迹。若谷和小黑女护士为她天天洗澡洗发,她浑身总带有淡淡的清香。娅如和小黑女天天为她淡淡化妆,医生用麻醉剂减轻她的痛苦。音乐声在她的房间里流转,她的生命正在一点点安静地流逝。 在她清醒时,若谷抱着她坐在阳台的玻璃门内,俩人无言地看着窗外的秋意越来越浓。有一次,她突然清晰地讲:“看,树叶红了,当树叶都落尽的时候,我将逝去。” 若谷静静拥抱她。轻轻吻她的发。 他趁她有精力交谈的时候,问后事:“你愿孩子们留下些话吗?” 她回答:“愿他们做好他们自己认为合适的事。人生苦多于乐,尽量快乐些吧。” “你愿葬在哪?” “不要挤在墓地,我喜欢孤独。看到如林的石碑我就害怕,将我葬在一块农田上吧,要一个最最简单的墓。多养小动物,我爱田园生活。我将有一笔人寿保险赔偿,将它买这块农田吧。” “你愿什么样的丧礼?” “不要丧礼,我幼年曾亲眼看见我父亲的遗体,从此一辈子没有消除这阴影。不要 让我的孩子们生活在相同的阴影中。直接火化,不要任何仪式。” 他答应她:“我一定办好。” 一滴泪滴在她颈中,她抬头惊讶问:“伤心什么?人生太累,我已做完我命定该做的,等待离去呢,我要息劳归土了。若谷,请为我放松你的心情。不要在我最后的时间里,还看到你在悲伤。” 她靠在他怀里,不多时又熟睡了。 她的神情并不如她所说的那么轻松。 陆宜的精力已经很差,说话已经常是单音节的了。由于大剂量的止痛剂,她常常昏睡。醒着的时候,她睁大眼睛,视线飘荡到很远很远,好像在看很久前的事,又好像在期盼很远处的人。精神时而集中,时而涣散,人在生死两界之中。她的眼睛会对儿女和若谷视而不见,闪闪地流露出深深地孤寂。 她在盼望什么呢?为什么会有那么孤独的神情,特别是她的亲人都在她身边? 若谷苦恼地对家政说:“她的眼中老是在盼望,盼望什么呢?我愿满足她所有愿望。但我实在不懂她还缺什么。” 家政说:“你快帮助李若川来,她在等他。你不要造成无法弥补的遗憾。” 李若川在北京绝望地徒劳着。怎么都无法办妥到多伦多的手续。他拥有的是外交护 照,他的任命还没有下达,按照官场的作风,他不知道要等待多久。他申请了私人 护照,但没有一个加拿大领事馆可以签发入境证件的理由。他向家政打电话求助。家政说:“我早已把李家的身份证件,税单,财产的文件找齐,但申请你来需要你哥的签字,他把你和陆宜的这份感情,视做奇耻大辱,我不敢刺他痛处。有机会我会尽力说服他的,你要给我时间,耐心等待。好吗?” 等待,到何时?她能等吗?他在绝望中向上帝日日夜夜地祈祷。 上帝没让他失望。家政用美国快递公司的服务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火速送来去加拿大移民局批准探亲所需的文件,并请律师给加使馆传真了医院的证件,请求加快签证。 当李若川赶到病房时,陆宜在昏睡。白色的枕上,如云的黑发上枯槁的她。他抱起她,深沉地呼唤:“宜,陆宜,我的小猫咪。” 奇迹般的,陆宜在大剂量的镇痛麻醉剂中醒来,看到他,眼睛突然迸发出光彩,映得骷髅般消瘦的脸异常动人:“你来了。” “上帝怜悯,终于赶到。我知道;你盼望在我的怀抱中离去。” 她费力地抬手抚摸他的头发。 “只几天,你的头发就已白了大半。若川,我害了你一生。” 他不答,低头深深吻她。这时的陆宜,于两月前在巴黎同他约会时全然不同了。但在他眼中,仍是二十多年前他初见的那月下的女子。 她闭上眼,恣意享受他的热吻。 当她再睁开眼睛,满目尽是不能释怀的心事。 他问:“亲爱的,请告诉我,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事?” “我还留下一个未成年的儿子,” 看到她讲话那样吃力,他接下去说:“知道了,我定把他当我的亲生孩子。” 她听了点头笑笑,但神情依旧焦虑。 “你还有什么担心呢?” “我实在不能把你放下,最最担心的是你啊。你要,” 她停顿。 “你讲。” “你要快乐,要平安,要善待自己。” “当然。” “再努力试试,找到你的真爱,你的人生还很长,不要孤独地渡过。” “这办不到,即使在长别时我也不能骗你。亲爱的,这一生仅能爱你一人。何必再去耽误他人呢?你等着我,你我不会永久地孤独。终有一天,我们会重逢,再也不分离。” 陆宜回答:“我信你。” 这是她最后一次讲话,言毕,眼中蓄满了泪。渐渐,她咽下泪水,带着悲哀对他尽力一笑,李若川痛彻心肺地看着她最后的笑容,那笑容如晚霞般瑰丽而凄凉。 晚霞易散,她又昏睡过去。 家政是到机场接了若川来的,她将李若川带到病房后就一直停留在那里。看到这时 的李若谷还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兄弟和前妻,就将他拉出去;“李若川来了,你就歇 着吧,不要在这里看西洋镜了。” 他们俩在护理院的萧瑟秋风中漫步,坐在红叶堆积的草地上。家政突然泪流满面。 “你哭什么?他们二人甜蜜的很。”若谷气愤愤地问。 “这一生,仅爱一人。等了二十二年,相聚仅一夜,现在将永别。这样的爱情令我无法不流泪。陆宜的一生很少快乐,但因为有了这段情,还是很令人羡慕。” 若谷听到此,忍不住发火,涨红脸高声怒骂:“什么狗屁爱情,男女之间,就那回事儿!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我弟弟看上陆宜,因为那时基于道德,伦理和现实,他都无法得到她。他从小爱高难度的玩意儿,想不到,对女人也这样。 陆宜一辈子对我拿腔拿调装矜持!我以为她是天性冷淡。要是后来没有你,我根本不懂女人热情起来是怎么回事儿。可,可是你看,她居然,知道自己命不长久,拿着我的短处,硬逼着和我离了婚,到巴黎和我弟弟去幽会。真正是犯贱。做这事,我弟弟和我有什么不同?” 家政吸吸鼻子,娇憨地将头靠在他肩上:“亲爱的,当然大不相同。因为她爱他,与他,她会尽情投入,获得极度欢乐与满足。” “你怎会知道他们的这种乱伦的情事?” “因为我曾经有过那种无情而有欲的男女生活。自从和你在一起,我才真正享受两性生活。亲爱的,我爱你,也同情他们。不管你现在是如何地痛恨他俩的爱情。” 李若谷闻言冷静下来,搂着家政的腰,久久不语。 家政怕他生气,婉转地劝他:“这事你知道的太突然,但时间紧迫,请你原谅他们俩人。一个是你亲兄弟,而陆宜,曾是你妻,她就要去了。” “这事也不是今天才知道的,上次我弟弟说,陆宜曾到巴黎与他相会,我就已经知 道大概了。她病成这样,我不会再与她计较。只是今天亲眼看见,感觉太刺激,一下子控制不住自己。他俩有情,你是早知道的吧?” “二十多年前就知道的了。但我既已和挚友的丈夫偷情,哪能再出卖她心中的秘密,离间你的夫妻情,兄弟情呢?如今真相大白,为你今后不至后悔,还恳请你现在原谅他们,接受事实。” “陆宜要去了,到这地步,天大的仇怨都要放下了。二十多年的夫妻,她为我生儿育女,操心操劳,建家立业。我哪能对她记恨呢?我只为他俩伤心。这份情,害了他们俩一生。我弟弟以前是个多么活跃,潇洒的人,追他的女孩子不知有多少。可现在,你看,五十不到的人,白发满头了。 陆宜,如她安分,我就算是个好丈夫了。她所有的要求,我都尽量满足。一双儿女也都挣气。但因为她心中有我弟弟,她多年来就是不快乐。这病也是憋出来的。我觉得,这爱情是他俩的劫数。如果他俩此生不相遇,俩人都会生活得好的多。” “但你我相遇,却是幸运。我能在中年遇到你,从此终身有伴。” 若谷想一想,突然声音出奇地柔和,说:“人生情缘都有份数的。我这一生,份内拥有的是你的情。已是足够,他俩有情,由得他们吧。” “你曾经非常喜欢陆宜。” “那是以前,娶她是准备和她白头到老的。现在有了你,此生再无别求了。” 家政颤着声音万分期待地问:“那么,你爱我吗?” “男人最怕说,我爱你。不要逼我说那肉麻极了的话。我对你终身负责就了。” 家政悻悻然:“李若川不是说了吗,一生爱一人。” “傻瓜,他们一生共同生活仅一天。如果一起生活几十年,爱就体现在每一天的责 任上了。为陆宜办了后事,尽了夫妻情份,从此与你好好生活,一切以你为重。” 家政沉默。她知道她最希望听到那的三个字,他是说不出口的。罢了,她只好忍受,因为爱他。这愚钝的男人,她倚着他,有着倚着大树般坚实可靠的感觉。 李若川到后,陆宜的神情彻底平和,她的心愿了了。他一直陪伴着她,她醒来,俩 人深深地相望。她沉睡,他紧紧握住她的手。 几天后,陆宜在睡梦中去世,那时,树叶并没落尽。 陆宜的人寿保险赔偿金是十万。若谷与兄弟商议如何为她办后事。 “她遗言要葬在多伦多北郊农田中,但怎么能够买农田做墓地呢?这是不合法的” “这样吧,”若川说:“我有些积蓄,今年在北京时也把我在北京的房子卖了。这 些钱加上陆宜的保险金,我们再贷些款,买一个农场,先雇人经营着。我请律师帮我办理移民手续。以后,我自己经营这农场。陆宜葬那儿谁来管你合不合法?” “陆宜一直向往那种生活。很冷清,沉闷,你能忍受?” “哥,我厌倦了官场,再也不愿说一句空话。这种生活合适我。” 听出他语气中极度的疲倦,看到他银色的鬓发,李若谷心下恻然,温言对弟弟说: “那好,投资可能要超过百万加币呢。她是我儿女的母亲,入土为安,我俩一起打造她的最后归宿之处。我负责一半资金,如需要,可将娅如名下的房产抵押,筹措资金。今后那林场就是我们李家后代的产业。” 在离多伦多一个多小时车程的休伦湖畔,有一个专种树苗的农场。李若川带着侄儿居住在这里。他还雇了一对墨西哥夫妇和他一起经营这农场。 天空中常飞着一双鹰,地下跳跃奔跑着大黑狗鲍勃。十三岁的少年骑在小马上,吹起响亮的口哨逗着鹰和狗。 李家的一双女儿是城市的女儿,她们只对纽约,波士顿,伦敦,巴黎有兴趣。偶 尔,娅如回来拜祭亡母,看望弟弟,住几日。 若谷和家政也很少来,他们很喜欢这儿的幽静,朴实。但,他们是名利场中人。小 住几天,看望一下儿子和兄弟,又到上海,香港,纽约,多伦多赚钱去了。 只有那男人和那少年是天然为这地方而生的。少年随树苗一同茁壮成长,男人在此变得红润而健康。平静和喜乐刻在他们脸上。 在林木深处,有一片花草之地,那是一个平凡的女人的埋骨之处。有一块小小的铜牌,上刻:陆宜 两个汉字。 那男人春夏之际天天来此修剪花草,闲暇时躺在草地上默默地望着天际。 他静静地倾听自然界万物勃勃的生命。他那心爱的女人的生命正活跃在这无穷尽的生命之中。 在加国酷寒的严冬季节,男人和少年都不得不在户内生活。这片寂静广袤的土地上 唯有风在吹拂。 北国的风从何处来?可带着故乡的情,来抚慰这埋骨异乡的上海女儿那徘徊在雪原上的不羁的魂魄?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