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身世

湯姆回來上班那天來得很早, 他的臉已經完全消腫, 只是右眼周圍還有些青紫的痕跡. 他主動到我辦公室來向我交代了這些天的工作, 這讓我頗有些驚訝, 然後又一次提醒我中午請我吃飯.

我帶他去了那家我和同事常去的古巴館, 這裡的菜物美價廉, 只是服務很慢, 點了菜後要等好久. 我平時和組裡同事來, 總是利用等菜的時間討論工作, 氣氛輕鬆愉快, 效率又很高, 所以我從來不需要專門開小組會. 帶湯姆來一方面是想有足夠的談話時間, 另一方面是希望他能喜歡這裡, 以後能和大家一起來.

待老闆娘為我們點完菜轉身離開, 湯姆舉起他的飲料杯, 鄭重地說: “感謝你救了我.”

我舉起自己的杯子在他的杯子上輕輕碰了一下, 笑着說: “別這么正式好不好?”

湯姆有些激動: “我說的是真話, 你知道我在這無親無故, 那天如果沒有你, 也許我會死在公司的停車場, 人們大概永遠不會知道我是怎麼死的.” 他的聲音有些哽噎了.

我告訴他: “那天我想聯繫你的家人, 找到公司人事部, 可他們怎麼也找不到你家人的聯繫方式.”

他聲音低沉地說: “我沒有家, 我一直是一個人.”

為了緩和氣氛, 我故意開玩笑: “聽說過中國的猴子王嗎? 他可是無所不能, 神極了. 他也沒有家, 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 難道你也是從石頭裡出來的?”

他沒有笑, 沉默了一會, 他慢慢地說: “我從小是個孤兒, 我的養母領養了我. 她是個白人, 當時嫁給一個黑人. 那個黑人身體不好, 總懷疑我養母不會真心待他. 為了表示自己的決心, 養母費盡心機領養了我這個黑孩子. 可這還是不能挽救他們的婚姻, 沒多久他們就離婚了. 後來養母帶着我嫁給了一個白人, 他開始對我還不錯, 可很快他們有了自己的兒子, 我就成了一個多餘的人. 我到現在還記得小時候他們帶弟弟去看電影, 把我鎖在家裡. 上初中時我逆反心理很強, 故意交一些黑人朋友出去惹事, 繼父從那時開始打我, 他越打我越故意學壞, 直到有一次我和幾個黑孩子惹禍被警察抓了, 我才猛醒過來. 我不想因為和繼父賭氣把自己毀了. 上高中時我們搬進一個白人的學區, 繼父告訴弟弟我是壞孩子, 讓他遠離我, 弟弟把這話告訴了所有鄰居的孩子, 大家都不理我. 那幾年我很孤獨, 除了上學, 我每天躲在自己房間裡玩計算機. 繼父總是能找到罵我了理由, 有時是因為垃圾箱沒放正, 有時又是因為碗沒按時洗, 我稍一爭辯, 他就拳打腳踢.”

“你可以報警啊.” 我忍不住說.

“我是想到過報警, 可養母說象我這樣領養的孩子, 一報警我會被送到另一個領養家庭, 很有可能情形會更糟. 我一直忍受到高中畢業, 繼父說他沒有錢供我上大學, 我便和他們斷絕了關係. 整個大學期間我一邊打工一邊讀書, 別人有時間交朋友, 玩樂, 我沒有. 我很用功地讀書, 因為不讀書就沒有出路. 我很玩命地打工, 因為不打工就會餓肚子. 知道M市有黑人社區, 大學一畢業, 我就到M市找了工作.”

這時我們點的菜來了, 我的一份是我每次常點的: 黃米飯, 炸香蕉加一小碗雞湯麵條, 湯姆的則是一個碩大的漢堡加半盤土豆條, 我們邊吃邊聊.

“喜歡M市嗎?” 我問.

“剛去M市時, 我非常喜歡. 我交了許多黑人朋友, 也有過一個女朋友. 她很漂亮, 身材非常苗條, 而且她對我很好, 有一段時間我甚至想到和她成個家, 我也算是有個歸宿了. 可時間越長, 我越不能忍受她的生活方式, 不光是她, 幾乎所有的黑人朋友都一樣, 他們不思進取, 每天只想着玩樂, 他們毫無規劃, 有點錢馬上花光. 我要是象他們那樣, 根本不可能讀完大學. 最讓我不能忍受的是他們毫無同情心, 有一次我坐女朋友的車出去, 路上有一隻貓, 想不到她連剎車都沒踩就衝過去了, 我讓她停車, 她還怪我多事, 氣得我很久沒理她, 怎麼會有這麼殘忍的女人. 那件事後, 我們的關係慢慢淡了下來, 她向其他黑人朋友訴苦, 說我看不起黑人, 那些人也離我遠了. 我想了很久, 覺得我並不屬於黑人團體. 不如離他們遠些, 所以聽說這裡需要人, 我就跟公司要求轉過來了. 我以為自己已經看透了, 我既不是完全的黑人, 也不是白人, 沒有人需要我, 我也不需要別人. 可這次出事, 我一個人躺在床上, 真想有個家, 那怕有個親人打個電話也好.”

我一向直言快語刨根問底, 看湯姆對我無所保留, 我也不再顧忌, 問他: “你有沒有想過找找你的親生父母?”

“當然想過, 上初中的時候有一次離家出走, 一心想着去找我的親生父母.我一個人在黑人區瞎逛了好久, 當然什麼也沒找到. 後來養母找到我, 哄我說我父母一定不想要我才把剛出生的我拋棄了, 我就是找到他們, 他們也不會撫養我. 等我長大獨立了再找他們. 可我還沒獨立就和養母斷了聯繫.”

“聽起來你養母為你還是花了不少心血, 她把你從小養大, 你就不想她嗎?”

“有時候會想. 可一想起她, 就想起我繼父, 他讓我傷透了心.”

“你可以和她電話聯繫啊, 又不用住在一起.”

“唔, 這我倒沒想過.”

這時我們已經吃完飯, 老闆娘送上帳單, 湯姆拿起一看, 驚訝得睜大了眼睛: “你吃了什麼? 怎麼這麼便宜?”

我笑了: “謝謝你的午餐.”

他也笑了: “真是物美價廉, 怪不得你們常來.”

我說: “你也可以和大家一起來啊.”

他搖搖頭, 說: “我已經好久沒有說這麼多話了, 能和你這樣談談我心裡舒服了不少. 不過, 知道我為什麼願意和你談這些嗎? 不光是因為你救了我, 還有一個原因, 你既不是黑人也不是白人.”

我無言以對.

悠悠三春暉 (3.養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