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首歌不仅就是那首歌,它可以唤起一段记忆,甚至代表一个时代。 远 去 的 歌 声 关采芹 偶然翻出老同学大昭送给我的老歌集《记得当时年纪小》,作家宗璞写的序是《乘着歌声的翅膀》。她说:“每一首歌不仅就是那首歌,它可以唤起一段记忆,甚至代表一个时代。”这话对极了,它惊醒了我沉睡在心底那些遥远的歌,触动了我忆旧的情怀…… 我幼年的时候就会唱很多歌,什么《苏武牧羊》、《可怜的秋香》、《寒衣曲》、《月明之夜》等。至今我都有点奇怪,当时住在北京深宅大院里,是封闭式的,我是从那里学到这些歌词很长词意颇深的歌呢?像《苏武牧羊》中什么“留胡节不辱”、“心存汉社稷”等词句都不是一个四、五岁的孩子能弄懂的,可我能唱得一字不差。《可怜的秋香》这支歌我一唱就被家人制止,因为犯讳了,我大姑姑小名就叫“秋香”(她在家学琴棋书画,不上洋学堂,后来当了中医)所以不让我唱。可我还是背地里唱:“暖和的太阳……照过金姐的脸,照过银姐的衣裳,也照过幼年时候的秋香(后面还有少、老年两段)金姐,有爸爸爱,银姐,有妈妈爱,秋香,你的爸爸呢?你的妈妈呢?她呀,每天只在草场上,牧羊……可怜的秋香……”后来一听到这个歌名,很自然地就会想到北京的庭院和儿时的情景。 七、八岁在南京上小学,学的第一首歌就是《打倒小日本》:“日本人,不讲理,杀我同胞夺我地,小朋友,快快来,打倒日本出口气……”那时日本已占领了东北,正虎视眈眈地覬覦内地想併吞我国,及早灌输儿童爱国仇日的思想是正常的。此外还教我们唱懂礼貌、敬父母、爱自然、勤学习的歌,如《放学歌》:“功课完毕太阳西,收拾书包回家去,见了父母行个礼,父母对我笑嘻嘻。”而那是我们也确是这样做的,我每天放学回家见到大人都挨个儿向他们鞠躬。还有《可爱的家庭》、《小吧小儿郎》、《骑竹马》等都是教育学生勤奋学习、团结友爱。可见那时的学校是很注重德育的。我记得最清楚的还是那首《春天好》的歌,它曲调活泼,表现大自然的美好:“春天,怎样好……园里开红花,地上铺绿草,蝴蝶双双飞,小鸟唧唧叫,我们清晨上学校,青山绿水看不了……”我和小朋友边唱边跳,唱蝴蝶飞我们挥舞双臂旋转身体,唱小鸟叫就左手叉腰右手食指轻点嘴唇,想起来真觉得有趣。 年龄大了些非常爱看电影,是个小影迷。影片中的插曲很快就学会了。如《渔光曲》、《夜半歌声》、《大路歌》、《十字街头》等我都会唱而且受到感动。《夜半歌声》在南京首演轰动一时。据说有个年幼的孩子被吓死。其实这并不是一部单纯的恐怖片,而是具有反封建反军阀的深刻内涵的。夜半发出的歌声一开始就渲染出悲凉的气氛:“空庭飞着流萤,高台走着狸鼪,人儿伴着孤灯,梆儿敲着三更……”继而宋丹萍(金山饰)高亢地唱出:“我只要一息尚存,誓和那封建的魔王抗争……”连我这个小观众也被那慷慨激昂的情绪所感染。《渔光曲》中王人美扮演渔家女,她唱出了捕鱼人家的悲苦生活:“云儿飘在海空,鱼儿藏在水中……鱼儿难捕船租重,捕鱼人儿世世穷……腰也酸,手也肿,捕得了鱼儿腹内空……爷爷留下的破渔网,小心再靠它过一冬。”从这样的歌声中让我小小年纪也懂得了人间还有这么多悲苦不平。 一九三七年的暑假,抗日战争全面爆发,这是全国翻天覆地的大事。全民总动员投入抗日洪流中。我家避难离京西上,途经武汉作短暂停留。那时武汉的抗日宣传搞得如火如荼,抗战歌曲响彻四方。十一岁的我也被振奋人心的战歌激动得热血沸腾,只恨年纪小不能参加抗战。武汉的大街小巷当时经常听到一片喊杀声。是什么?是每天都有的游行队伍在高唱《大刀进行曲》:“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全国武装的弟兄们,抗战的一天来到了……看准那敌人,把他消灭……杀—杀—杀!”现在的国歌就是当时的《义勇军进行曲》:“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还有《牺牲已到最后关头》:“向前走,别退后,生死已到最后关头。同胞被屠杀,土地被强占,我们再也不能忍受……亡国的条件,我们决不能接受,中国的领土,一寸也不能失守……”这些歌声唤起了全国人民同仇敌忾抗战到底的勇气信心,真是时代最强音。 除除了这些激昂的进行曲,也流传着感人至深的抒情歌曲。如《松花江上》反映了东北人民家乡沦陷四处流浪的悲愤:“……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哪年哪月……爹娘啊……什么时候才能欢聚在一堂!”这一声声悲切的呼唤,加强了人们战胜敌人,收复失地的决心。 战况紧急,战火离武汉越来越近,不知是何人作词曲的《保卫大武汉》的歌声响遍三镇大江南北:“武汉,你抬起头来看,南有……北有……东有……西有……你是九省的枢纽,你是全国的关键……武汉,你挺起胸来干,不要气馁,不要悲观……我们大家都来保卫你,不许敌人来到你的身畔。”但歌声已透露出兵临城下的危机感。没过多久,大武汉终于没能保卫住而被日军攻占。 战争进入激烈阶段,半壁河山沦入敌手,这时大后方的抗日歌曲不仅增多而且质量更高,著名的进步音乐家贺绿汀、冼星海等人写出大量作品,如《黄河大合唱》、《游击队之歌》、《在太行山上》、《到敌人后方去》等。此时我已在四川德阳上中学了,这些歌我们当然是曲不离口的。但久离故乡亲人,思乡思亲的情绪也油然而生。《白云故乡》、《嘉陵江水静静地流》等也是同学们爱唱的,课毕后都爱坐在校门前的河边沙滩上对着夕阳、月光而歌:“白云飘,青烟绕,绿荫的深处是我的家啊,小桥呀,流水呀,梦里的家园路遥遥……”“嘉陵江水静静地流,流不尽我的哀愁……我的烦忧……如今我徘徊在嘉陵江上,看不见故园幽静的风光,看不见离散的姊妹爹娘……”唱着唱着,不觉眼噙泪花声音哽咽起来。 还有,学校早晚要举行升降旗仪式,必唱国歌(以党歌代):“三民主义,吾党所宗,以建民国,以进大同……矢勤矢勇,必信必忠,一心一德,贯彻始终”。在这样的思想教育下,青年学生怎么会认为参加“三民主义青年团”是反动的呢,可解放后成了历史污点。 进入青春期普遍喜爱上中外的抒情歌曲。校园中响起了《偶然》、《初恋》、《当我们年轻的时候》、《小夜曲》、《叫我如何不想他》等。这些歌曲旋律柔曼,词句优美,意蕴深厚。如《偶然》是徐志摩的诗谱成的:“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惊异,更无须欢欣,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初恋》是戴望舒的诗作:“我啊,走遍漫漫的天涯路,我啊,望断迢遥的云和树,多少的往事堪重数,你呀,你在何处?……”《叫我如何不想他》更是二十年代著名文学家刘半农作词,著名音乐家赵元任作曲的经典之作,一般由男高音独唱:“天上飘着些微云,地上吹着些微风,啊--微风吹动了我的头发啊,叫我如何不想他……水面落花慢慢流,水底鱼儿慢慢游,啊—-燕子,你说些什么话?叫我如何不想他……枯树在冷风里摇,野火在暮色中烧,啊—-天边还有些儿残霞,叫我如何不想他……”如此优雅的歌词,诗般的意蕴,含蓄的情感,曲调时而低吟,时而高扬,由有功底的男声独唱,真会迷倒台下听众一片,绝非一些低俗之作可比。 抗战期间在蒋政权的腐败统治下,不法奸商囤积居奇哄抬物价大发国难财,引起老百姓愤怒。于是以《你这个坏东西》声讨他们:“你,你,你,你这个坏东西!市面上油盐柴米不够用,你一大批、一大批囤积在家里,只顾你发财肥自己,人们的痛苦你是不管的……嗨,你这个坏东西,嗨,真是该枪毙!……”抗战后期国民政府破坏国共合作,迫害民主人士,限制言论自由,做了很多倒行逆施之事。一首讽刺的《古怪歌》不胫而走:“往年古怪少呀今年古怪多,板凳爬上墙,灯草打破了锅……人向老鼠讨米吃,秀才做了强盗……清早走进城,看见了狗咬人,只许他们汪汪地叫呀不许人哪来讲话……”与此同时,解放区的歌和苏联歌曲渐渐传开:《解放区好地方》让人知道那是一个人人平等生活安乐的“国中之国”。“解放区呀好地方,穷人富人都一样。你要吃饭得劳动呀没人给你做牛羊……大鲤鱼呀满池塘,织青布,做衣裳,人人欢乐喜洋洋……”苏联的《祖国进行曲》在知识人士中最受青睐:“我们祖国多么辽阔广大,她有无数田野和森林,我们没有见过别的国家,可以这样自由呼吸……我们骄傲的称呼是同志,它比一切尊称都光荣,有这个称呼到处都是家庭,不分人类黑白棕黄红……”对这样美好自由的国家,人们确是心向往之的。 抗战胜利后接着打内战,好不容易结束战争老百姓指望能过上安定的日子,燃起又一场战火当然是违背人心的。而且物价上涨,民不聊生,于是一场声势浩大针对蒋政权的“反饥饿、反内战”的群众运动首先在青年学生中掀起。他们高唱《团结就是力量》,号召大家要用钢铁般的力量“把一切不民主的制度灭亡”,“向着新中国发出万丈光芒”。那时人们已经期盼新中国的诞生了。 在“五星红旗迎风飘扬”的歌声中迎接新中国的成立,但建国不久就来了抗美援朝。到处都响着“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抗美援朝打败美国野心狼”的歌声。那时“美帝”是中国的头号敌人(六十年后中美关系又互访又好起来。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记得当时郭沫若写了一首《消灭细菌战》的歌,我至今还能完整的唱出来:“美帝国主义,万恶滔天,他临到死亡的边缘,胆敢向中朝人民进行细菌战……消灭它,消灭它消灭它!……让美帝国主义和他的臭虫虱子跳蚤苍蝇一起完蛋……”现在这些歌已被历史的浪潮冲刷干净鲜为人知了。 一方面是反美,一方面是“一边倒”亲苏。连小学生们都高唱着“嗨啦啦啦啦,嗨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苏联老大哥,帮助我们新国家呀……中苏人民团结紧,把反动力量连根拔……”(谁知后来老大哥又翻了脸呢!而我们又反“苏修”了)但青年们喜欢的却是《喀秋莎》、《红莓花儿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那时经常举办舞会,对这些洋气的苏联歌曲情有独钟。 当红卫兵唱着“拿起笔,做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的“文革”年代到来后,歌颂领袖和语录歌大行其道。当时大树特树毛泽东,几乎无人不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东方红》等。“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是人民大救星”---顺便插几句,蒋介石也同样被称过“救星”,抗战期间我就学过这样一首歌:“大哉中华,代出贤能,历经变乱均能复兴。蒋公中正今日救星,我们跟他前进……复兴……”看来毛、蒋也有共同之处呀(《国际歌》中明明有一句“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共产党人怎么就忘记了呢) 李劫夫对“文革”称得上功不可没,他谱写了许多语录歌,并成为“革命群众”的行动指南:“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根据这个道理,于是就反抗,就斗争,就干社会主义……”革命小将唱着这些歌,举着红旗,高呼“造反有理”的口号来了,于是就抄家,就焚书,就挥拳头打人,一点也不“温良恭俭让”。 邓小平复出后,“四人帮”又掀起一股“反击右倾翻案风”,唱起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我们也组织了一次大合唱,声嘶力竭地高吼“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呀就是好就是好……”回想起来真是好笑---好在那个颠倒是非混淆黑白的年代总算过去了,那场以鲜血为背景的荒诞剧已退出历史舞台决不会重演了。 改革开放以后,流行歌曲取代了革命红歌,各种禁忌被打破了,想唱什么就唱什么,想怎么唱就怎么唱。青年人普遍喜爱,可我们老年人却不敢恭维,觉得这些歌品位不高。如《老鼠爱大米》、《跟着感觉走》未免低俗。但也有好的,如《涛声依旧》、《水手》、《冬天里的一把火》等。我一直记得二十多年前孙儿郭庆和外孙女磊磊两个孩子又笑又唱:“你就像那,一把火!熊熊火光,照亮了我……”现在我仍旧喜欢打开收录机听听他们清脆的童音和嘹亮的笑声---现在他们都已长大成人各有所长了。 八二年退休进了老年大学,在合唱班中学到一些新歌:《长江之歌》、《难忘今宵》、《今夜无眠》等,但我最喜欢《老年大学生之歌》:“……老有所学,老有所为,莫道桑榆残阳,知识使我们余热生光……老骥伏枥,老当益壮,再谱夕照篇章,理想使我们永远年轻向上……” 乘着歌声的翅膀,我飞越了自己的童幼年、青少年、中老年。跨过一个世纪,经历了新旧两个中国,度过了和平、战争、动乱三个年代直到如今的改革开放。歌声能使时光倒流,再现曾经的我,让我忆起几十年前形形色色的生活场景。人是离不开歌声的,在以后的岁月里,我愿歌声的翅膀把我送入天国聆听天籁。 2011.2.4(春节初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