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学导论 1.2 (2) 至于“春秋”,其实本为“史记”之通称。《墨子·明鬼中》有“周之《春秋》”、“燕之《春秋》”、“宋之《春秋》”、“齐之《春秋》”等语,即各国史记皆称“春秋”之证。据《吕氏春秋·当染》,墨子为史角弟子。史角当为尹佚之裔。尹佚为周武王时史官,故亦称史佚,其后裔遂以“史”为氏。《汉书·艺文志》于墨家下首列《尹佚》,正墨子学派源自尹佚之证。墨子之学既从史官出,其说当非无稽之谈。《慎子·遗文》:“《春秋》,往事也。”《庄子·齐物论》:“《春秋》,经世先王之志。”“经世”,“编年”之意。“志”,古文“识”字,意同“记录”。所谓“经世先王之志”,就是“以往君王的编年史记”之意。《礼记·经解》:“孔子曰:‘……属辞比事,《春秋》教也。’”所谓“属辞比事”,就是记录言行之意。《慎子》、《庄子》、《礼记》所云,亦皆“春秋”本是“史记”之通称的旁证。 《左传·昭公二年》:“韩起聘鲁,见鲁《春秋》”。《国语·晋语》载司马侯对悼公曰:“羊舌肸习于《春秋》。”《国语·楚语上》载申叔时论傅太子之法云:“教之以《春秋》。”以上诸说,皆孔子之前各国已有《春秋》之证。 由此可见,《史记·儒林列传》所谓孔子“因史记而作《春秋》”,意思是“孔子根据以往的《春秋》而作孔子自己的《春秋》”。故所谓孔子“作《春秋》”之“作”,其实只是“改作”而并非“创作”。 即使视《左传》、《史记》、《国语》等等所云为古文家之言,不足信;视《论语》所记为孔子之诡辩,亦不足信;今文家派的论点依然不能成立。何以言之?先秦非儒家著作引用诗、书、礼等之例屡见不鲜。例如: 《管子·法禁》引《书·泰誓》:“纣有臣亿万,亦有亿万之心,武王有臣三千而一心。” 《晏子春秋·内篇谏上》引《诗·小雅·采菽》:“哲夫成城,哲妇倾城”,又引《诗·大雅·瞻印》“载驂载驷,君子所诫”。 《晏子春秋·内篇谏下》引《书·无佚》:“昔文王不敢盘于游田”。 《墨子·尚同中》:“是以先王之书《周颂》之道之曰:‘载来见彼王,聿求厥章’。……《诗》曰:‘我马维骆,六辔沃若,载驰载驱,周爰咨度。’……又曰:‘我马维骐,六辔若丝,载驰载驱,周爰咨谋’”。 《墨子·明鬼下》:“《大雅》曰:‘文王在上,於昭于天,周雖舊邦,其命維新。有周不顯,帝命不時。文王陟降,在帝左右。穆穆文王,令問不已’”。 《墨子·明鬼下》言及《夏书》、《商书》、《周书》,又引《书·禹誓》:“大戰于甘,…”。 《墨子·尚同下》引《书·泰誓》“小人见奸巧,乃闻不言也,发罪钧” 。 《墨子·兼爱下》接连征引《书·泰誓》、《书·禹誓》、《书·汤誓》。 管仲早于孔子一百六十年有奇,晏婴亦早于孔子约二十年。虽然《管子》与《晏子》之内容并非尽出于管仲与晏婴之手,并无证据排斥其中所引《书》与《诗》确乎出自管仲与晏婴之口。墨翟虽然晚出,却是反对儒家的主要角色。编辑、扩充《管子》与《晏子春秋》者,皆管仲、晏婴之信徒,亦非儒家。倘若《诗》、《书》皆是出自孔子之手,则《管子》、《晏子春秋》、《墨子》断无可能多方征引之以证管、晏、墨家学说之理。 要言之,先孔子之时六经是否全部编次成册,流传至今的《易》、《诗》、《书》等是否经过孔子的删节与编辑而成,可以存疑、可以争论,六经绝非孔子创作或者说捏造,实无可质疑。 引起后人争论的第二点在于《乐》的存在与否。《庄子·天下》:“墨子……不与先王同,毁古之礼乐。黄帝有《咸池》,尧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汤有《大濩》,文王有《辟雍》,武王、周公作《武》。” 《史记·孔子世家》:“孔子语鲁大师:‘乐其可知也。….. 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诗)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礼乐自此可得而述,以备王道、成六艺。” 古文家大都据此而认为先秦本有《乐经》存在。 然而,汉武帝于建元五年设立五经博士。班固《白虎通》曰:“何谓五经?谓《易》、《尚书》、《诗》、《礼》、《春秋》也。” 倘若先秦本有《乐经》,汉武帝设立经学博士之时,为何独缺?《汉书·艺文志》载《易》、《诗》、《书》、《礼》、《春秋》五经皆悉,唯独于《乐》之下无有先秦文献而仅载汉人编撰之《乐记》、《王禹记》等六种。倘若先秦本有《乐经》,《汉书·艺文志》为何独缺?合理的解释只可能有一种:《乐经》在汉代已经不复存在。因何而不复存在?沈约《宋书·乐志》:“及秦焚典籍,《乐经》佚亡。” 归咎于秦火之说于是不胫而走。沈约之生去秦之亡已近六百年,汉人不曾提及之事,除非得之于后世出土文物,沈约从何而得知?而史无出土文物证明沈约之说的记载。由此可见,沈约所云,实乃想当然之论耳,未足为据。 《汉书·武帝纪》:“赞曰:……孝武初立,卓然罢黜百家,表章六经。”颜师古《汉书注》:“六经,谓《易》、《诗》、《书》、《春秋》、《礼》、《乐》也。”《汉书·王莽传》:“立《乐经》。” 或又据此而以为《乐经》在汉代尚存。其实,武帝纪赞所谓“表章六经”,只是套用一个习惯用语以泛指儒家经典,倘若汉武帝所表章者确实为六经而不是五经,为何仅仅设立五经博士而不曾设立六经博士?颜师古之注,仅就字面而言,与史实无涉。至于致力于复古的王莽新朝之设立《乐经》,语焉不详,内容无从考核,充其量只能说明王莽之时有《乐经》,不足以证王莽时之《乐经》即先秦《乐经》之遗留。 今文家派大都以为《乐经》本不存在。清人邵懿辰《礼经通论·论乐本无经》:“乐本无经也。…… 故曰:诗为乐心,声为乐体,……乐之原在《诗》三百篇中,乐之用在《礼》十七篇之中,…… 先儒惜《乐经》之亡,不知四术有乐,六经无乐。乐亡,非经亡也。” 邵氏之说,堪称本无《乐经》论之代表作。然而,邵氏所云,不仅言语有欠分明、逻辑有欠严谨,更不能解答为何先秦既有“六经”的通称,又有“乐经”的名目。 窃以为所谓《乐经》,本当有简册。不过,记录于简册者,乃是声谱而非文字。《汉书·艺文志》:礼乐“二者相与并存,周衰俱坏,乐尤微渺,以音律为节,又为郑卫所乱,故无遗法。” 颜师古《汉书注》:“渺,细也。言其道精微。节在音律,不可具于书。” 所谓“不可具于书”,正不得以文字形式记录之意。乐道之所以尤其微渺,当由声谱不普及,非专业乐师莫能知其奥妙所致。而早在孔子之先,专业乐师业已趋向郑卫之新声,遂令著于《乐经》之声谱失传。所谓“又为郑卫所乱,故无遗法”者,此之谓也。 自汉武帝设立《易》、《诗》、《书》、《礼》、《春秋》等五经博士,尔后经学陆续增添《论语》、《孝经》、《尔雅》。解释《春秋》的《公羊传》、《谷梁传》以及据说同为解释《春秋》而作的《左传》也被视同经典。因三传皆包含《春秋》本文在内,故《春秋》不再另设。《礼》则由一增而为三,通称之为“三礼”,分别为《周礼》、《仪礼》、《礼记》,于是而为十二经。降至宋末,又增入《孟子》而为十三经。经学内容的缘起与发展,大致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