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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物归二 |
| 上文谈到犹太智慧无禁区,是因为在本质上,世界被认为是不确定的,本篇将就这个问题继续深入,看看这种不确定性的形成原因。 在谈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先来看看“确定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从根本上说,“确定的世界”是一个“万物归一”的世界,也就是相信在大千世界色彩缤纷的众生相背后,存在着一个终极的,统一的支配力量。这种支配力量决定了万物运行发展的原则和方向,由此确定了世界的状态。从某种意义上说,“万物归一”是人类很多文明共同的信仰。中国的孔子曾强调“吾道一以贯之”,虽然曾子对此最简略的解释也得是“忠”、“恕”两个概念,但孔子绝对不会同意“吾道二以贯之”的说法,因为“一”代表本原,“二”就成了现象。同样,古希腊哲学的原初问题便是“万物的始基是什么”。对这个问题,无论答案是水(泰勒斯)、火、气(米利都学派),还是原子(德谟克拉特),或者毕达哥拉斯学派的“数”,大多数哲学家寻找的都是那个“一”,也就是相信这“始基”是单一的。这样一个“万物归一”的世界是一个正误确定的世界,你找到了那个“一”,你就是正确的,否则你就是错误的。 在这个问题上,犹太传统智慧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世界是一个“万物归二”的世界!这“二”便是两部《托拉》,一部书面《托拉》,一部口传《托拉》。我们在前边说过,按照拉比犹太教的传统,当初上帝在西奈山向摩西传授《托拉》,传授的不只是一部书面《圣经》,还有一部口传《圣经》,用来阐释书面《圣经》的含义。这部口传《托拉》后来辗转记载,成为《密释纳》和《塔木德》两部大典。经典有注解,这是很多宗教都做的事情,但是把对经典的诠释看作与经典平级的孪生兄弟,并坦然面对“诠释的自由性”这一事实,则是犹太教“万物归二”的独家秘技。 形成这样一个秘技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们不妨来看一个《塔木德》的故事: 一个外邦人想皈依犹太教,跑去问沙玛伊长老:“你们有几部《托拉》?” 沙玛伊长老说:“两部,一部书面的,一部口传的。” 这外邦人却是个“万物归一”的信仰者,他说:“立字为证,口说无凭,请帮我皈依犹太教,但我只学书面《托拉》。” 沙玛伊长老的“师道尊严”是名闻遐迩的,哪里容得人这般撒野,当即把这外邦人赶了出去。 外邦人不甘心,又去找了希列长老。听过他的叙述之后,希列长老竟同意教他。他们从字母学起,希列长老写下希伯来语的前四个字母,教他读“阿莱夫、贝特、基梅勒、达莱得”。外邦人记住了,高高兴兴地回去。 第二天复习时,希列长老却把这四个字母反过来写,但仍然教他念“阿莱夫、贝特、基梅勒、达莱得”。外邦人当即抗议说:“昨天你可不是这样教的!”希列长老听后,捻须微笑,说:“你还不是要依靠我口中所说的吗?这下你可以明白为什么你同样需要依靠口传《托拉》了吧?”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犹太传统智慧中的“万物归二”,指的是《托拉》与人对《托拉》的诠释,更广泛一点说,是世界与人对世界的诠释。“万物归一”与“万物归二”的根本差别在于:“万物归一”论者相信我们对世界的诠释应该是世界在我们的意识中的反映,如果我们的诠释与世界不相符合,那是我们的错误,需要我们不断改进,最终达到两者合一的境界。“万物归二”论者则相信虽然人对世界的诠释是以世界为依据的,但是诠释不是世界,诠释不可能也不应该与世界合一;正如口传《托拉》虽然是以书面《托拉》为依据的,但是口传《托拉》永远不会成为书面《托拉》。 进一步的分析可以让我们看到“万物归二”的更深层面的东西。由于“对《托拉》的诠释”是通过媒介——语言来进行的,而语言不过是一个符号系统,只要我们改变其中任意符号所代表的值,整个系统就天翻地覆,而我们所诠释的世界也就面目全非了。因此,“万物归二”中的第二个本原并非固定本原,而是可以不断变形的。 最重要的一点是,犹太传统很早就认识到:那个我们用来诠释世界的符号系统并不像我们想当然认为的那样稳定。这个系统中的每个符号的值不但可以变化,也就是字母“阿莱夫”可以被读成“贝特”,而且实际上这些值的确定并没有什么不可辩驳的客观依据,一个字母读成“阿莱夫”还是读成“贝特”,不过是人们用某种方式认定的而已,并不是说这个字母跟某个读音有着不可改变的密切关联。关于这一点,另一部犹太典籍《密得拉施大义篇》中的一个相仿故事更能说明问题: 一个外邦人找到拉夫(《塔木德》时代的大贤哲),要求皈依。拉夫教他从字母开始学习,不想此人一派胡搅蛮缠,教他读“阿莱夫”,他就说:“谁说这是阿莱夫?”教他读“贝特”,他就说:“谁说这是贝特。”火冒三丈的拉夫把他赶出了校门。 被赶出来的外邦人找上了另一个贤哲拉比撒母耳,而且故伎重演。不想拉比撒母耳没有拉夫那么斯文,他一把抓住外邦人的耳朵,用劲拧了起来,外邦人疼得杀猪般叫了起来:“你干什么拧我的耳朵?”拉比撒母耳问他:“谁说这是耳朵?”外邦人说:“是个人都知道这是耳朵!”拉比撒母耳便撒开手,指着那两个字母说:“同理,是个人都知道这是阿莱夫和贝特!” 在这个故事中,我们看到《塔木德》时代犹太教两个最大的智者均无法回答“为什么这个字母是阿莱夫”这样一个听起来非常基本的问题。这个“字母困境”的问题事实上是不可回答的,因为我们不过是依照某种方式(在这里是约定俗成)认定了一个答案,但这答案并不一定真的比其他答案更有道理。 至此,我们可以明白犹太传统中的“万物归二”的世界是不确定的世界,原因在于我们的诠释符号并非生来确定的,试想如果我们把中文的“我”读成“你”,我们对世界、人生、文明、传统的所有认识是不是都要天翻地覆了? 张平 2010年7月8日 于特拉维夫 原载《中国企业家》杂志2011年第14期,版权所有,请勿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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