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小说)(最后一章) (上) 那是1989年“六四”以后的事。我们北京的老百姓看着解放军一路杀进了城,心里真憋闷,觉得那是帮“占领军”。 春节后的第一个星期六,过去“上山下乡”一块儿干活的哥们儿聚会。因为有“六四”的事,大家聊得很晚,每个人都喝得酩酊。深夜一个人回家时我还不太醉,一出门就觉得自己不行了,酒往上涌。开始我还极力要保持理智,告诫自己不要就跟着就胡涂起来,可酒喝得实在太多,后来自己怎么在路上骑车竟没什么印象。模模糊糊地记得自己好像在马路牙子边上坐着死吐,冷风一吹,总算有点儿感觉。阴冷的小北风嗖嗖的,那一刻的事记住了。路灯十分昏暗,我一看路灯就觉得天旋地转,一个人又死去活来地吐,苦胆都吐出来,边上没一个人。深夜能有人看热闹吗? 聚会的哥们儿家在城南靠近郊区,我不很熟悉,深夜刚一出门就迷了路。当时我脑子胡涂,只管疯狂地蹬车。因为自行车蹬得不快我就会从车上一头掉下来!北京过春节时,街头常见一些骑车的男人们忽然一头摔在道边的小树丛里,跟着就动也不动地打起鼾来。别为他们担心,那就是喝得太醉了,想躺在花池子里睡一觉。我那天夜里大概属于这种情况,只不定已经从自行车上摔下来几回呢。大概天冷,每次都冻醒了又跟着疯狂骑车。 可我这是上哪儿?不知道!喝醉了酒就有这个妙处,一点不知道焦虑。管他骑到哪儿了呢?只管骑,飘飘然。要不然人怎么都喝酒?后来自己又有了点儿印象,好像是又从车上摔下来。这下太累了,骑不上去,慢慢地推着车走。拐过一个街口正好顶着风,所以我就低着头走,根本不往前看。管他走到哪儿了呢! 突然,前边胡同口涌出一帮汉子。漆黑的夜,人也是黑呼呼的。没一个出声的,疯狂地冲进路口的一个公共厕所。我怎么就那么有预见性?当时就觉出来是在干什么!自行车扔在地上,也发了疯一样地跟着冲进厕所。 厕所内你死我活!冲进去的汉子们正拼死地要制两个人于死地。昏暗的灯光下,两个“占领军”的小当兵的被绳子套住了脖子,喊叫不出来,只是没命地踢打,企图挣脱死死地抱着他们胳膊腿的人们,面目十分狰狞。他们的帽子都滚落在地上。用绳子勒当兵的那几个人面目表情更可怖。 我进去“嗷”的一声!扑上去抓住套在一个当兵的脖子上的绳子,猛一转身,象是要把那小当兵的背起来。我只感到小当兵的在我的背上痉挛。我的手象钢钳一样的紧!拼命地弯腰弓背,大口喘着粗气。边上的人立刻效仿,另一个小当兵的也这样“背”在一个复仇者的背上。 很快,背上这个小兵软了下去,我终于坚持不住,手一松跪在地上乾呕。背上的那具尸体无知觉地滚落在一边。 一人压低声音吼:“得保险点儿,再使劲勒勒!”人们又上来死命地勒,并用绳子在死者的脖子上打了活扣,两个人玩儿命地拽。绳子在两个小当兵的的脖子上深深地陷在皮下。其实他俩已经死了。你看他们的僵硬的灰色面孔和半张着咬着舌头的嘴。恐惧越发地让人们不放心。 有人想起来问我,“哥们儿,哪儿的?” 我仍跪在地上筛糠,身上软软的,根本说不出话来。 “可能是一个打这儿路过的,丫的喝得不少,这身上吐得都是!”一个声音。 “把他也灭了得了!”另一个人咬着牙根,冷冷的。 我吐得头晕眼花,根本站不起来。不过这会儿我似乎一点儿不怕死,心里想着:把我杀了更好!我正吐得死去活来,死了也就不难受了。忽又听道:“别!咱们就杀仇人!就杀当兵的……对,他是有可能把咱们(出)卖了,可咱们铁血团不能因此就灭(杀)了他!看他有没有良心了。再说,其中一个也是他杀的……” “把这两个(当兵的)扔在茅坑里?” “别!咱们都住这片儿。先给扛走,我立刻找车给他们扔到荒郊野外去。” 再以后的事又记不太真了。我好像是出了厕所,跌跌撞撞地扶起地上的自行车想蹬车就走,可两次都从车上摔下来。那伙人跑过来两个,大概对我有些担心。这时,我一下子又骑上车,朝人们指点的城里的方向没命地骑。先是在马路上画龙,后来终于骑稳,箭一样地在路中间狂蹬,很快不见了踪影。我后来很奇怪这样居然就没出车祸,而且我还顺顺当当地回到了家。不过到家时的情景我根本没印象。妻子怎么责骂、埋怨我全然不知。她把我扶到沙发上躺下,拖掉我吐得满身酒臭的衣服。她前半夜担心,后半夜糟心,整个一个一夜没怎么睡,说我鼾声打得象台快要烧坏的马达,决心一个星期不理我。 第二天上午我挣扎着醒了过来。剧痛的头让我动都不能动。放心的是,我在家里的长沙发上躺着。猛然,脑海里闪现出昨夜那两张垂死的面孔,顿时汗流遍体。 “你就喝吧!早晚有一天死在上面!”妻子从厨房进来。“喝了多少呀?现在还浑身酒气!喝这么多酒就不怕死了吧?” “谁?!”我大吃一惊。 “你酒还没醒!还能有谁?哪天喝醉了叫车给你撞死!” 听着妻子的怒斥我稍稍放了点心。看她又进了厨房,我马上翻看墙脚那堆酒臭的衣服,仔仔细细地查看,总觉得上面会有叫人看着不对劲的东西。忽然想到自行车,又奔到楼下去看。我的自行车满是被呕吐上的东西,可怜地靠在楼道拐口。定定神,我又爬上楼用洗衣机洗脏衣服,跟着打桶水细细地擦车。 ……该不是幻觉吧?我真的干了这件事?!这不是把人给杀了嘛?!太荒唐了!也许这仅仅是一个梦。梦里的事情都很荒诞的。我还梦见和女同事做爱性交呢。那女孩儿是很漂亮,其实我们在单位里根本不怎么说话。梦见杀人也有过,也梦见被人杀死,血都是红的,浑身都是,我还直喊救命,直到身边的妻子把我推醒。我这肯定是做梦…… 可我的胳膊和手怎么这么酸呢?手指都有些肿,几乎攥不上拳头。这么说我确实干了这件事!心里一慌,腿也跟着抖起来。不!我这是昨天骑车摔的!昨天还在哥们儿家和人掰腕子,所以胳膊和手都酸。我拼命的否定着那个可怕的念头。乾脆,什么时候再骑车到聚会的哥们儿家那边的街道去遛遛。如果到那边根本没找到那个街口,那个厕所,这不就放心了? 别!!我可别自投罗网。也许那边正到处搜查呢!也许已经有个当时在场的人被已经被捉住了。我正好和他来个照面,“那天夜里还有他!”他这么一喊我当时就玩完。又是一身冷汗。 两个没带着武器的小当兵的被杀了。他俩被一帮号称“铁血团”的人残忍地勒死在厕所里。一个醉得发疯的人跟着铁血团的冲进厕所,并亲手狠命地勒死其中的一个。 这两个小当兵的是哪个部队的?怎么三更半夜在北京的街头?当兵的哪能那么随便?没准他们是探亲的,只是从北京路过。可他们大半夜的在北京街头干什么来了?铁血团的人们是怎么盯上他们的?两个当兵的干嘛要上厕所?……算了,算了,不能再想这件事了。 咣的一声房门开了,妻子抱着孩子从外边进来。“你怎么还不做饭,傻愣愣地坐在沙发上干什么?为什么不开灯?” 我这才想起来在沙发上坐了好几个钟头了。是的,晚饭还没做。妻子午饭后抱着孩子去串门看同学。她告诉我回来吃晚饭。我忙起身到厨房手忙脚乱,菜刀一下就切破手指。 “我看你是酒还没醒过来!算了,算了,你去看孩子,我做饭。……哼!早晚有一天喝酒喝死!”妻子埋怨着把我赶到屋里。 她开使在厨房里乒乒乓乓,胖丫头立刻拖着个装满“画画书”的大书包,缠着我讲故事。“讲!” “讲几个?” “讲五个。” 得,念吧。可刚刚读了两个,我就发起呆来,嘴里说的话跟“画画书”没一点关系,好像是在说游行示威什么的。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女儿大叫着。 “我说什么了?” “反正不是讲故事!”女儿见我仍傻愣愣地盯着她,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妻子从厨房匆匆过来看了一眼,宣称要把家里的酒瓶子都砸掉。 对,都砸掉!我这辈子不再喝酒!可是不是太晚了?那两个小当兵的已经小命呜呼。他们也许是两个好庄稼把式,就这么无缘无故地……可谁让“六、四”开枪杀了人?那是成百上千的人倒在血泊中。对!这两个小当兵的也许根本没开枪,可谁让他俩是当兵的呢?以血还血,以命抵命!中国向来还不是这样?想到这儿我心里好像得到某种解脱,脱口而出,“活该!” “说什么呢?锅盖?啊!对了,粥都扑出来了!”妻子又冲进厨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