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最后一章) (下)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许久,最后吃了两片安定(轻度镇定药),可还是毫无睡意,悄悄看看表已经是夜里两点。睡不着!这件事在折腾我。好吧,那就想个够。在觉得那件事是自己做的梦之后,终于慢慢睡着。 星期一去上班的心情可以用伪装镇静来形容。刚到办公室,同事小石就闯进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嘛?当兵的被杀了!有一天早上被发现了!”我一听,头“嗡”的一家伙,全身麻木。这事是真的!我杀了人!两个被杀死的小兵被发现了。 小石急不可待地继续讲下去。“有个老头儿天还没亮就到一个农贸市场遛弯,看见个大手提包放在货架子下,顿时起了发外财的念头。过去一拎很重,打开一看你猜怎么着?”他看了一下众人。“是人的躯干!” “可你怎么知道是当兵的躯干呢?”有人问。 “人家都那么说。”小石有点含糊。“最近我已经听说好几起当兵的被杀的事了。听说北京市民自发组织的复仇组织有好几十。” “在哪儿发现的?” “到底是几个人?” “就是人的躯干?是胳膊腿吗?有没有头?”人们还在好奇。 “应该剁成一小块儿、一小块儿的。这样那老头儿就会认为是猪肉什么的,拿回家自己吃或分给众人吃上几顿。这也算是那小当兵的物尽其用。”小王阴阳怪气的胡乱发挥。“不不,得说是水牛肉。据说人肉象水牛肉。这小当兵的肉细细的剁,做成包子到大街上叫卖。嘿!现代人肉包子店。‘戒严’部队总跟北京城呆着,肉源不成问题了。不过那些大兵太傻,吃了他们的肉也恐怕也会变傻。以后北京大街上尽是傻了叭唧的人,因为吃了大兵的傻肉。真是太不幸,太……” “哎呀,别说了,真恶心!”边上女孩儿一脸厌恶。 “这事可不好乱说。”一个老家伙摇摇头。 “到底有没有这回事?真的假的?”有人怀疑。 “我这是上星期六听说的。”小石说。 听到这儿,我才松口气。脑门子都冒汗,心还在狂跳。看来不是我干的那事。哎,我为什么一定想我干了那事? 过了两天我又虚惊一场。那天下午,司长叫庄副处长谈话。她回来一进办公室门就对我来这么一句,“司长找你有事。”沉着脸,眼角一斜。我的头又是一“嗡”,问了句,“干什么?”“去了就知道了。”这是什么意思? 进了司长的办公室,他还是照例把门关上。不过照我看来那天的动作有些特别。还好,屋里没有什么警察一类的人。“近来工作上怎么样啊?”我们俩坐定后他拖长声音问。 “挺好的。”我的声怎么直发颤?“有什么事吗?”我又问,心想他在试探我。 “噢,”司长若有所思。“近来思想上有什么活动吗?” 你看看! 他还不说。“很正常呀。” “看得出来,‘六、四’之后你有一些情绪,在工作和学习上都有一定的反应。咱们司以至整个部里,乃至社会上的……” “可是我很快就(思想上)转弯子了呀。” “知道,知道,听我把话说完。”司长直摆手。他忽然看着我,“我刚才说到哪里了?噢,我今天找你来,是传达人事司的一项人事调动,另外还有我们党支部的一项决定。” 司长继续讲下去的时候,我渐渐地平静下来,不过腿始终在微微颤抖。他先夸了我在“六、四”之后“转弯子”转得快,经受住了考验。又说庄副处长过两天要调到党校学习,司里决定由我代理副处长,今天人事司已经同意。司党支部的“一项决定”是,根据我最近的突出表现,由司长和另一位老同志发展我入党。说着司长从抽屉里掏出一张什么纸。“这是你两年前写的入党申请书。写得很好,‘要为共产主义奋斗终生’。豪言壮语写起来容易,真正做到就需要坚定的信仰。” 对,我是写过入党申请书,写过很多年,写过很多份。可这两年没再写。原因是过去写这些恶心东西也不是真心的,只是觉得如果入了党,我就会有个好的仕途。现在觉得不入党也会活得不错,而且写那种东西实在有吃了苍蝇的感觉。我诧异的是,两年前写给党支部的入党申请书他们还保留着。近来一星期两次的政治学习上,不断传达“上面”的一个“精神”,大意是各级党组织要积极活动起来,必须在各个单位中发挥核心作用,并不断发展壮大自己的队伍,以便在今后的社会风浪中成为中流砥柱。大概是“上面”又一级级下达了什么“指标”,大力发展党团组织,所以我就成了他们的“发展对象”。 我总算松了一口气。可刚才庄副处长对我怎么那个态度?大概她对调到党校学习,让我代理副处长一事不太痛快,所以搭拉着脸。进党校学习有两种可能,提升或遭贬。庄副处长为什么会认为自己遭贬了呢?应该说她“六、四”以来表现很突出呀。没准这次调她上党校学习是要提拔她。或许每个人都有自知之明吧,明白人都对自己的处境有个正确的估计。 我竟被提升了。没想到。可这又在情理之中。那几个老家伙多多少少都是个什么官。年轻人中又都是领导们认为的马尾巴拴豆腐--提不起来的主儿。那剩下就是我这样的了。我的特点前边说过,不自觉地喜欢被支使着干活,也算是党多少年教育的结果。不过我每天惴惴不安的感觉一点没减少。 心里有了这件事后常久久地发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我绝对不会把这事向任何一个人讲,更不会去自首。在这个社会,你谁也不要轻信;对共产党当权者,你根本不要相信。他们只有唾沫星子是真的,他们眼里根本不会有人,因为他们自己有时都忘了自己还是人。 我必须承认当时我是喝醉了,一时激动。人在喝醉了之后常做毫无理智、极其愚蠢的事。慢着,我得首先声明,我以上这么想是有前提的,我的的确确干了这事。也就是说,我很怀疑我真的干了这件事。公安部门真的来调查怎么办?纸里包不住火。那…… 真的被公安部门抓起来怎么办?那只有一条:抗拒从严,最多一年。因为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怎么讲?这有什么可解释的,共产党的大牢里从来就没有“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死不认帐也许还好点。可我的罪是杀了当兵的呀!这在“六、四”之后铁定得死罪,甭管你承认还是不承认。“六、四”后,各大城市枪毙了些在“风波”中忘乎所犯了死罪的家伙,另外还有些被重判。这是“残杀解放军战士”呀!真是这样的话,我的小家也彻底毁了,妻子、女儿都跟着我倒霉。爸爸妈妈会怎么想?亲戚朋友会怎么想?哎哟!我快要发疯了。有时我都想自杀!脑子里一天到晚都是那事,活得战战兢兢,还有什么意思!当然,也就是想想而已。同时我还想:那些当权者调动军队,开枪屠城有过苦恼吗?那些当兵的朝手无寸铁的市民们开枪后有苦恼吗?我为什么要半死不活的糟心?可我毕竟不是当权者呀。 可也怪,这么多日子了,为什么从来没听人们说起有关的消息,什么城南郊区发现两具当兵的毙体之类的?八成没这事吧?我别傻逼似的自寻烦恼。我应该去看看那夜自己去过的那一带,怎么也得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干那事。又这么想,自投罗网!那一带没准早已是“雷子”(便衣警察)遍地,只等我这样傻狍子,好不容易逃脱了猎人的枪口,过后又回来看看怎么回事。 星期日我到爸妈家看望的,在新闻单位工作的妹妹也在。她迫不及待地讲,据可靠的内部消息,“六、四”“戒严”部队控制了北京市区以后,发生的一些暴徒袭击当兵的事件绝大部份都是误伤和自伤。看来社会上流传的老百姓的几十个复仇组织频频出击的事并不确切。不知怎的,我略略有些失望,继而又想,我干的那事实际上就是酒醉之后的怪念头。可我还是不敢到城南一带好好转转以证实我的想法。生命太可贵,太值得留恋。我到底杀了那两个小当兵的没有?他们也有可贵的生命。我到底有没有杀人?! ……我蠢到喝得烂醉,跟着一帮“铁血团”的去狭隘地杀当兵的!哎,我怎么又认为自己杀了人了?真的要有这事,为什么这么久了,从来听到过任何这方面的消息?要是没有这事,我为什么还天天焦虑,无法摆脱这可怕的梦魇? 冬去春来,跟着又进入夏天。一天夜里突然狂风大作,跟着雷鸣电闪,来了阵暴雨。我急忙起来关窗子,过后又犯了老毛病--睡不着觉。雨停了,妻子、女儿熟睡,我悄悄来到阳台上站了会儿。天仍然阴着,非常黑,但空气清馨。我心血来潮走到房门外,在门边站着仔细听,确信那娘俩的确没醒,就扛着自行车下了楼,登上了车奔了城南。 路灯下的街道上静悄悄,刚刚被雨冲刷过的马路还没有完全干。空气微微有些凉意,湿润,完全不是白天那种污浊、喧闹,让你忍不住深呼吸,沁人心脾。那夜可真好。 我的大学同学,那个读研究生,在六月三日夜里死在街头的小伙子向我走来,我那去世的老共产党员的舅舅向我走来,“六、四”之后在立交桥下惨遭射杀的几个小伙子向我走来,那个血腥之夜倒在枪口下的人们向我走来,还有在那个冬夜死在厕所里的两个小当兵的也向我走来(如果确有其事)。怎么他们都来了?因为这个夜美好,他们就从我心中的坟中出来。心中的坟?对,我心里有坟,从我记事起就存在了。这么多年,这坟就是在蔓延,几乎占据了我整个的心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