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娘和我

上

我第一次见到娘是在1979年的暑假。算是去娘的家里“相亲”。

我和小老二同学在文革后恢复高考后，A大学1978年的入学典礼上认识了。A大学不在娘住的N城。小老二同学进校之前曾当过农民和在煤矿的挖煤工。他和我都没谈过恋爱，那时候我们也不敢自作主张谈恋爱。当他发现我还凑合并有所表白时，我紧张得心跳。他偷偷约我在公园里见面，想确认关系。我的答复是要先征求双方父母同意。我说，你爹娘不同意怎么办？老二同学肯定的说，他们会同意的，他也担心我的父母不同意。为什么我们会有这样的担心呢？一是因为不知道双方父母是否看好对方，二是A大学那时候不许在校学生谈恋爱。理由是校风要端正，国家百废待兴，你们是未来国家的栋梁，党和人民培养你们不容易，谈恋爱影响学习怎么办？我们都知道，在校谈恋爱那就是学校的不正之风啊，要坚决打击的。现在想来，A大学当时的规定也很奇怪，学生的恋爱对象可以在校外，在乡下工厂都成，同一个城市也行，就是不能在同一个学校。这一校规被我们如实地在一进校时就报告给了父母大人，并向他们保证要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但我们要谈恋爱了，要违规了。这两个地下党恋爱总要得到某个党组织的批准吧，所以只好求援家中的组织领导父母大人了。

1979年暑假，学校刚好组织一个所谓“优秀学生”半个多月的夏令营。我有幸被选中，而夏令营的最后一个营地，就是娘住的N城。在刚放暑假的时候，老二去了我家见过我的父母大人，这小子运气好，我父母也是山东人，当年也是南下大部队中的二员，一套磁，小子就轻易过关了。他回 N城的那半个月，我却一直生活在忐忑不安中，不知道我能不能过他的爹娘关。

记得那天是1979年的7月23号。我在夏令营中请了个假，说是要去看我在N城的“姨妈。”

娘和爹都说一直记得第一次见时我的样子：梳着两条大辫子，穿着一件短袖白色衬衫，扎在一条天蓝色的百褶裙里，很瘦，白色短袜子黑色女生皮鞋。按爹现在的说法，“真美啊”，呵呵。小老二怕夏令营的同学认出他，没敢去接我。我只好自己找到了他们家的住的院子。本来就怯了，我又被门口站岗的战士拦了下来，使劲盘问。我也出示了学生证，也做了登记，可是这战士还是不让进去，最后和我套起老乡来了，南辕北辙，我哪里是他老乡啊。半小时过去了，进不去，这小老二笨的，家里干等着。其实他后来说是害臊，怕是领着我让他以前的同学看见他这么早就谈恋爱。据说还是娘逼着他让他去了门卫，才把我接了回来。

自己一个人找上了门，尴尬死了。一进门我感觉有点要窒息了，叫了声阿姨，满脸发烧，赶紧低下了头。只见娘笑容满面，让我坐下。后面就是和爹娘小老二一起聊天了。看得出爹娘都很高兴，我的心才慢慢平静下来。爹大致做了你们要把学习放在第一位，要摆正关系等等指示。娘看着我只是笑。走时拿出了一包糖和点心，说是带给我父母的。就这样，我算是上杆子见到了命定的公婆，命定的娘。

和老二谈恋爱，我父母也挺担心，主要是怕“出事”。大学三年级暑假，老二力邀我去他家玩上一周，我好不容易说服了父母，去了N城。老二爹后来告诉我，他和娘也担心，怕我们影响学习。那一周在老二家的日子，老三也是暑假放假在家，他带着相机陪着我们去旅游景闲逛，照相玩，晚上回来我们三人就一起在家里冲洗放大照片。也有我和老二在家楼上房间里单独相处的短暂时间，但是娘总是知道。她一会儿送点西瓜，一会儿送点苹果到房间来，我们可不敢关门。有一次，老二手刚搭在我的肩上，楼梯上就响起了娘上楼的声音，我紧张的要死，说咱们还是到厅里去吧，老二说我是“不做贼心也虚”。呵呵，我知道，娘和我妈一样是一片好心呢。

第一次见过爹娘后的读书期间，我收到了娘带给我的一件淡咖啡色的混纺呢子短上衣和一条砖红色的纱巾。纱巾大概是老二参与挑选的。我穿戴起来，心里暖洋洋的。第二次暑假在老二家，娘给我买了一块深蓝色尼龙布料，我把它做成了当时流行的“直筒裙。”以当时的眼光，也很好看。

82年大学毕业后，我留校做了老师，学校毫不留情地按照恋爱对象必须被分到两地的惩罚原则，把老二发配去了外地M城。老二写信来说咱娘说该结婚了。我转告父母，他们也同意了。婚期定在1983年春节前。

八十年代初，虽说大家能吃饱肚子了，但是仍然比较穷。要筹备一个在当时像样的婚礼，真是不容易。因为刚毕业，我和小老二都没钱，我们那时候的工资是每月五十几元，算富裕的了，但是我们刚毕业，才领了几个月工资。国庆节放假，刚好我爸爸单位有辆车去S城，我和老二就集合搭车，打算去买些结婚时穿的衣服。那车刚好中途在N城过夜，晚上，我和老二回了他家。老二爹知道我们的行程后，马上就表态了，说：我没钱给你们啊，钱都打了家具了。我说，没关系呢，我们自己有工资。娘不说话。回厨房做事去了。那次我手上有500元钱，对我来说，也是不得了的数字了。来源是：我父母给了200元，我的哥哥弟弟给了60元，我自己攒了200多元。老二没攒钱。第二天早上因为驾驶员出车早，娘来送我们，黑暗中，感觉她塞了点东西在我手上，只听她悄悄说：这是我攒的100元钱，你拿着去买件衣服，千万不要告诉你爹。我心里一阵感动，说，娘，谢谢了，你真好。

我们用这600元，在S城跑遍了那里的大小商店，给老二选了一套灰色“板丝呢”毛料的中山装，一套藏青色呢子的中山装，我买了一套深蓝色的毛料西服套装，一件棉袄，两件衬衣。最后100元，在老二的建议下，我买了一件在当时比较时尚的黑色呢子大衣（老二的呢子大衣我爸爸送过了）。这100元来自娘，这件衣服我一直认为是娘送的。她是唯一一个在我父母弟兄之外送我衣服的人。我一直舍不得穿，很多年以后还包的好好地放在箱子里，后来因为搬家去南方，穿不着大衣了，爹收了起来。但愿还在吧。

婚礼是在爹娘当时住的那个日本人的小楼里举行的，我没好意思让我父母送我去婆家，也怕他们伤心吧。现在回想起来，我是结婚前六天到达N城娘的家里的。记得离家那天早上，天还黑忽忽的，我们因为收拾行李走晚了，看看离长途汽车出发的时间似乎不够了，很紧张，因为还要走一段路先去乘公共汽车。我爸爸说他来骑车带我们吧。这两个大人，这么重怎么带啊？可是时间不够了，只好试一试。我第一次坐在老爸自行车前面的杠子上，老二坐在后面，抱着我妈妈缝的一床被子（我妈要求至少带一床）。幸亏我爸爸个子高，腿长。我们坐好了，他用力一蹬就走了。上坡的时候，父亲实在骑不动了，老二就跳下来，抱着被子跟着跑。听着我爸爸哼哧哼哧的吃力的蹬着车子的声音，当时心里非常歉疚。与此同时，这一刻，爸爸内心对女儿的爱与不舍，让我心里阵阵发酸。现在想起来也依然有些难过，就这样别了自己的父母，把自己嫁了出去呢。

到了老二家，婚礼前每个晚上和娘睡在一张床上，每人一个被筒。娘可能看出了我的感觉，她陪着我整晚的说话，聊起了她年轻时候的事情，说起了她结婚时婆家的穷困。和娘聊天，如同她是我的一个闺密。她那么温馨，出嫁前离别父母的些许哀伤也淡了下去。

来老二家的第二天，娘给了我一块深紫红色丝绒布料，用她的话说是“金丝绒”的，颜色很正。她说你做件棉袄罩衫吧。我用了一天时间精心裁剪和缝制，做成了一件非常合身的上衣。娘亲手帮我做了中式盘扣，还帮我把它们缝在了衣服的前衣襟上。那天晚上，我试了衣服，娘说，花儿真漂亮。我说，是娘的布料漂亮。

第三天我跑去烫头发。第四天我和老二去照相馆照了一个婚纱照。我穿了照相馆一件肥大的婚纱，头上也带了一个白纱，虽然素面朝天，但是照相馆的师傅给我带了个大约两寸长的花花绿绿的链状耳环。我第一次发现，带着耳环挺好看啊？以前的电影电视里，戴耳环的都不是什么好女人。我说，好像不像坏人呢，老二悄然一笑，在我耳边说，我老婆太漂亮啦。“老婆？”我笑着踢了他一脚。老二穿了照相馆一件皱巴巴的西服，稍微短了些，手上还拿了旧双手套，我看着倒挺新鲜，两人傻乎乎的把像照好了。我们要求把照片加急处理，加彩放大。

老二的爹为我们准备了一套家具：一个大衣橱，一个五斗橱，一个床头柜，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梳妆台，一张床。还有个小酒柜。在当时也算还不错的了。娘为我们准备了三条被子，一条毛毯，两对枕头，两张床单，一床垫被，她买的东西都是当时最高质量的。大哥送了30元钱一个落地台灯，老三省吃俭用，用他在军校攒下的每月几元的津贴，送了我们一个76元的照相机。我们临时的新房就在二楼一间朝南的屋子里，娘已经把所有的东西都摆放好了，带我上楼看看是否满意。那屋子不大，大约12--13平米。一进门入眼的就是朝南的窗户上贴了两个大红的大大的囍字，米黄色的家具早已被娘打蜡擦得锃亮，床上的紫红色和大红色花的绸缎背面的被子叠的整整齐齐，看起来十分温馨。我把妈妈亲手剪的很多小囍字交给了娘，我们一起把它们贴在这些家具上，有些放在了床上。那天那屋子里的我，感觉很幸福。

婚礼当天，结婚照拿回来了，娘看了乐的合不拢嘴。老二把它挂在了我们的屋子里的床头上。爹给了50元的宴席指标，大哥去部队食堂找了大师傅给操办了，大概有十几个菜吧。傍晚大概就是婚宴，也就是爹娘和自己一家人吃饭。爹当时还在职，说是不想张扬，不想让人送礼。我的亲戚朋友都在A城，之前我妈妈说是不是让我大哥来一下，我觉得结婚是件挺害羞的事情，还是算了吧，加之我的同学朋友都在H城，所以一个也没来。晚间的宴席上，我穿了那件紫红丝绒衣服，老二穿了那件藏青色呢子中山装，正襟危坐在桌边。然而，没人起头说关于我们结婚的话题，也就没人祝贺，我们也傻乎乎的，也没有给爹娘敬酒，更没有什么交杯酒，因为压根没喝酒啊。一家人闷头吃饭。只记得娘一个劲的叫我吃菜。我觉得似乎是偷偷摸摸的在办地下婚礼，说话声音大了都怕邻居听见，爹说的要低调，谁敢违背？其实双方父母对我们要求都很严格，结婚前我和老二绝对没有偷欢的事情，真的是该庆祝一下这人生中最重要时刻啊。后来有些年里，我想到了我的一点没有热闹的惨淡的婚礼有时候也有些遗憾，我不是怪爹娘，能操办这些已经是不容易了，只是遗憾我们自己当时没有能力。按老二现在的说法，不重形式，只重内容嘛。再后来大家的日子都好过了，爹和娘提起当年的婚礼，说对不起我，奇怪的是，我父母也说对不起我，我自己的哥哥嫂子也这么说。我说大家当时都很穷呢，我们的婚礼应该是自己负责的。我守住了娘的秘密，爹到现在还不知道娘给过我钱。娘只拿那么点工资，还拿出了自己攒下的100元钱，她置办的那些漂亮的绸缎被面的被子和床单毛毯等，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那件呢子大衣和红丝绒衣服也永远在温暖着我，每每想到这里，就觉得足够了。好玩的是，爹现在有些糊涂了，大着嗓子说当时给过我30元钱，后来又说是50，还说那钱是他借来的。我和老二就笑，说是啦是啦。

婚宴后，人散去。娘和我，还有住在家里的大哥的三岁多的小儿子小力（近音）一起包喜糖。娘买了大概有十几斤的糖果，不同的种类。我们就是把这些糖果搭配分开包在一个个小红纸袋子里。这些糖是用来回到单位和我娘家的时候送人用的。我们把糖果都倒在一个大茶几上，花红柳绿的，一大堆。小力开心死了，一边大声的唱着，一边捡着糖吃，看起来比我都幸福。他走到我跟前对我说，婶婶，我要和你说一句话。我说什么话？他说，我们到房间里去说。他把我拖到了一个房间里，关上了门。我看他这么神秘，就问你要干什么？他用手指在嘴边嘘了一下，说，婶婶你好漂亮！我开心地笑了，这是在婚礼上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对我说赞美话的人啊。你知道他接着说什么？他说，婶婶，长大了我也要和你结婚，你同意吗？哈哈。

我想，这也算是闹洞房了吧。我把小力这话学给娘听，娘笑的捂起了嘴。

婚后我和老二继续分在两地。婚宴后六天我按学校的安排启程前往北京进修。老二利用这短暂的婚假每天分秒必争地苦读，他要参加当年2月份的研究生入学考试（也就是我一走他就回去考试了）。我们一天也不敢玩，不知道什么叫蜜月。他这年真是好运，被在北京某研究院录取读研，秋季入学。我戏说，小子，今年你是洞房花烛，金榜题名都占全了！

老二的成绩，娘算到我的头上了，说都是我帮的忙，说的我美滋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