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娜·阿倫特是現代頂級猶太思想家之一。1960年,當以色列摩薩德特工不遠萬里將納粹惡魔艾希曼帶回以色列國受審時,阿倫特以《紐約時報》記者的身份在耶路撒冷追蹤記錄了這場世紀大審判。不過,她由此寫成的《耶路撒冷的艾希曼》一書卻招惹了幾乎所有的人:一時間她不但成了猶太民族的叛徒,而且也成了德國人民的公敵,甚至多年的私人朋友也多有為此與她斷絕往來的,很少有人在某件事情上能象阿倫特這樣一舉得罪所有各方的。 這本“離經叛道”的書內容繁雜,其中特別引起公眾不滿的是她宣稱十惡不赦的艾希曼是個“平庸的惡魔”,並由此認為所有的邪惡都是平庸的。這一看法與傳統上認為惡魔們老謀深算,認為邪惡的行為是某些深奧的邪惡思想控制的結果的看法大相逕庭。在阿倫特看來,邪惡根本就談不上思想,更不用說深奧了。而在旁人看來,阿倫特把艾希曼“降級為”平庸的惡魔,未免有為納粹戰犯開脫的嫌疑。 晚年的阿倫特進一步發展了她的理論,從“平庸的惡魔”開始,嘗試回答了“什麼是思想”這一人類所面對的根本性問題之一。在阿倫特看來,思想起源於人的自我分裂,起源於分裂的自我之間所建立起來的一種對話關係——對於一件事物,對於一種觀點,人必須有自己跟自己反駁爭辯的能力,而這種自己與自己的盤問與爭辯的關係,乃是人類思想的本質。有這種能力的人才是一個有思想的人,才能是一個深刻的人。 現在我們來看看為什麼邪惡總是平庸的。一個邪惡的人頭腦通常會被一種看法壟斷。在沒有自省與自我批判的能力的情況下,邪惡的人的一切行為都跟着那種看法走,而喪失了自我修正或抵制的能力,最終做下大逆不道的事情。當然並非所有平庸的人都是惡魔,但是惡魔都一定是平庸的人。很多人沒有思想,但也沒有被什麼邪惡的東西沾染,仍然可以平平安安過一輩子;但這種人永遠面臨着危險,一旦邪惡得勢,邪惡的執行者便來自這些平庸的人。 反過來,所有有思想的人都不可能是邪惡的,因為這樣的人隨時處在自我批判與自我反省之中,而任何邪惡的東西都不可能在真正的理性面前站住腳。 如果你讀過我們前邊的“平行邏輯”系列,你就不難看出阿倫特的理論實際上是把人與人之間的不同觀點的平行邏輯關係內化為自身的思維方式——取代賢哲們之間的爭辯的是我們跟自己的爭辯。從某種意義上說,阿倫特自己的一生就是“平行邏輯”的典範,正如她在艾希曼審判一事上所表現的那樣,即使被所有的人視為異端,她也還是拒絕放棄思想的獨立性。晚年她更是把這種邏輯運用到了個人思維世界,從而揭示了思想的起源之謎。 如果我們回到創世之初,我們也許能更明白地看清思維起源的路徑。當亞當夏娃偷吃了智慧樹上的果子之後,他們獲得了智慧,產生了思想。何以得知他們產生了思想呢?這是因為當上帝來到伊甸園時,他們躲起來不肯相見,而當上帝問他們緣故時,他們坦承是因為自己赤身裸體,羞於相見。 按照《聖經》的看法,人的身體是上帝所造,是好的。亞當夏娃在接受誘惑之前,光着身子在園中跑來跑去,也並沒有覺得任何不妥。然而,在服下智慧果之後,他們批判的目光首先指向了自己,指向了自己一貫習以為常的基本生活方式,並由此追求改變。在那一刻之前,亞當夏娃並沒有真正的思想,而當他們看着自己的裸體發出“我們這樣可以見人嗎”的疑問時,思想便誕生了! 因此,一個學會一套說辭,喋喋不休地在眾人面前鸚鵡學舌的人談不上有思想;一個抱殘守缺,認為自己的信仰無可爭辯的人談不上有思想;一個自以為是,以自己為楷模不停地挑剔別人的人談不上有思想。一個有思想的人首先是一個有能力對自己奉為圭臬的理論觀點提出爭議、對自己習以為常的行為方式提出質疑的人。這並不是說這種人會搖擺不定,他也可能通過爭辯堅定自己的信念,他也可能去批評他人,但是他永遠不會放棄向自己挑戰的權利,因為在自我之外,那個平行的自我始終是充滿生命力的。 正如無可爭辯的真理是缺乏生命力的真理一樣,無可爭辯的思想是不合格的思想! 張平 2011年9月14日 於濟南 原載《中國企業家》2011年第19期,版權所有,請勿轉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