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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涧湖节选之二 渔老大和碧玉女(4)
   

由于战略需要,乙纵队经过长途跋涉,从胶东半岛转战苏北。这儿原是他们的根据地,鹊巢鸠占,被政府军抢去,迫不得已北上山东,在打了几个胜仗之后,又杀个回马枪,夺回了原来就属于自己的地盘。战争格局的变化,反映了双方势力的消长。

北上南下之间,部队的番号变了,共产党的部队统一称之为中国人民解放军;部队的力量壮大了,人员呈几何级数发展;上级以乙纵队为基础成立了丁兵团,部队的骨干也大都升迁,张瑜亮也升为师长。张瑜亮从鲁长河带管运输队得力有方看到中他是个有用之才,就抽调鲁长河到自己身边担任炊事班长。

在盐南战役的突围之战中,张瑜亮以偏师之力营救大部队,打了一个漂亮的穿插战,成功地解救丁兵团于灭顶之灾。

看着部队完全撤出,消失在黑夜里,他用手枪把帽沿往上顶顶,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如释重负,也为犯难而上取得意想不到的成功而暗暗自豪。就在他转身回撤的时候,只觉得身体被一根有万钧之力的棍棒猛烈地捣了一下,一下子昏晕倒地。

    黑暗中,鲁长河抱起张瑜亮,急促地呼喊着:“张师长!你醒醒,你醒醒。”张瑜亮慢慢地苏醒过来,觉得下肢木涨涨的,他试图伸缩一下自己的腿,发现右腿怎么也不听使唤,“老鲁,看来我的腿断了,你把我的绑腿解下来,在伤口上面用力扎一下,让它少流一些血。”鲁长河按照他的话做了。他又说:“老鲁,试一下,看看能不能把我扶起来。”鲁长河抱起他,他依靠在鲁长河的身上,单腿站立一会儿,定一定神后,想迈出脚步,但无论如何也抬不起右腿。鲁长河说:“张师长,你伤得不轻,还是我背你吧,现在得赶快走,趁天未亮赶快离开这儿,要不然敌人一来我们就完了。”鲁长河说着,背起了张瑜亮,大步地向北走去。

    走了大约将近一个时辰,鲁长河气喘吁吁,浑身大汗淋漓,于是就把张瑜亮平放在地上,自己也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地喘粗气,休息了一会儿后,他又背起张瑜亮又继续赶路。

    天渐渐地发亮,北面的村庄轮廓逐渐清晰,鲁长河估计离开出发地大约有四十多里。他计算着,敌人如果天亮追赶过来,还需一个时辰才能起程,到这个地方只需要两个多时辰,还不算安全,必须继续赶路,趁天还没有完全亮透,越过北面的村庄,才能确保无虞。

    他又背起张瑜亮,大步前进的同时机警地向两边张望,大概是紧张的原因,在他把村庄甩在后面有二里多路后,他一点也没觉得累,仍然大步流星地走着。渐渐地,他的腿像灌了铅,每迈出一步都觉得有千斤重,身上就像背负了一个磨盘。他咬咬牙,硬撑着继续往前走,越走越觉得心里慌乱,头脑嗡嗡地响,地面开始摇晃。经验告诉他,不能再走了,否则自己也会晕倒,他估计这儿离出发地已经有五六十里路。

他离开大路,沿着田埂,向麦田走去,大约走了半里路,他放下张瑜亮,找到一个田沟,操了几口水喝,抹抹嘴,又回到张瑜亮的身边。张瑜亮虚弱得很,有气无力地对他说:“老鲁,你一个人走吧,你一个人没办法把我背回去,……你赶快走,兴许能赶上部队,……”

鲁长河说:“说些什么呢,只要我老鲁有一口气,我就背着你往北走,直到赶上部队。”张瑜亮没有争辩,他了解这个山东汉子,同时他也没了说话的力气。

    鲁长河捋下几束麦穗,用手搓揉然后用嘴吹去麦壳,把麦粒送到张瑜亮的嘴边,张瑜亮摇摇头。他解开背在身上的军用水壶,往张瑜亮的嘴里慢慢倒下几股水,在水的滋润下,张瑜亮的精神好了些,他又让张瑜亮喝下几口水,接着又把手里的麦子用力搓揉,几乎揉成面团团,塞进了张瑜亮的嘴里,又用水壶倒下几滴水。如此几番,张瑜亮就着水咽下几口麦浆后,再也不吃了。

    这时,天已经大亮。鲁长河思忖:自己对这一带不熟悉,不能冒昧行事,万一这儿有还乡团,岂不误了大事,自己丢了性命不要紧,张师长可是个大干部,革命离不了他。再说,他还有恩于己,把自己带入部队,这恩情一定得报,一定得安全地把他背回去,现在天亮了,自己穿着军装,不能再走动,只好等到天黑再说。此时,他真的有些饿了,他又开始捋麦穗充饥,渴了就去田沟用手操水喝,水壶的水一定得留给张师长喝,万一喝坏了肚子可不是闹着玩的。

下午,他看张瑜亮喘气有些急促,用手摸摸的头,觉得张瑜亮发烧,看看太阳,离地还有两竹竿高,他有些焦躁,但急又有什么用?他想起了在医院看到的情况,就把自己的军帽蘸湿放在张瑜亮的头上,并时不时地更换。看到张瑜亮的伤口不再流血,他松开系在张瑜亮腿上的绑腿带,希望血脉能活络些。为了使天黑以后有力气赶路,他又赶紧揉了几把麦粒,又喝了几大口田沟水,然后坐在那儿等待天黑。

这时,令鲁长河极为不安的事发生了。他看到一队国军沿着大道向北开赴,而后面的大部队则占领了他南面的村庄,现在这儿四处都是敌人,他的心阴沉下来。

 

    就在鲁长河在麦田里用麦浆喂食张瑜亮的时候,丁兵团司令部也在紧张地忙碌。

    突围的部队行至小姚家的时候,司令员傅前程听说断后的张瑜亮失踪,顿时火气冲天,说要把张瑜亮的两个警卫员枪毙了,同时他下令部队停止北撤,原地驻扎等候张瑜亮归来,而敌人的追兵距离解放军驻扎之地只有五六十公里的路程,原地等待是极危险的决定。司令部的人见司令员处于盛怒之下,无人敢劝,政委何壁辉颌首含笑,心里却在盘算如何解决眼前难题。

    关键时刻,终南信来到司令员面前,要求前去营救张瑜亮。何壁辉发现司令员的眼睛突然明亮起来,他知道事情出现转机。

终南信要求医院院长也一同前往营救,并派一个班的战士的护送,于中午过后出发,清一色的便衣,前面要有两个经验丰富的侦察兵开路。两个警卫员也要求前往,被司令员傅前程鄙夷地目光扫视了一下,两个人赶紧跪在地上磕头乞求,希望能将功补过。终南信为他们请命,司令员不置可否地转过身去,他知道这是同意的表示,喊起警卫员匆匆换上衣服。

    司令员目视营救小分队快速地消失在原野里后,又命令饶勇善战的团长郭鹏程带领一个连的兵力向南移动三十里路,做接应的准备,然后下令大部队从小姚家继续北撤。他的左右这才松了一口气。

司令员是在终南信向他做出活见人、死见尸、否则自己甘愿受到任何惩处的承诺后才做出部队继续北撤的决定。

    军令如山倒,连何壁辉政委也为终南信的承诺捏一把汗,那是在几十里路的范围内搜寻两个不知死活的人,困难可想而知。政委同时也知道,终南信此举一是为了大部队能继续北撤到安全地带,同时也是崇高的人性关怀。这一点,何壁辉和傅前程心息相通,战争尽管很残酷,但也极具人性,没有人会撇下自己的战友而只顾自己逃命。为此,政委很感激终南信,他用自己的人格和荣誉作担保,换取了司令员同意大军继续北撤,向全体指战员展现出人性的温暖,以至于政委和终南信告别时,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不愿放松。

终南信却没有把事情看得这么崇高,否则,那可能一种做作。他认为这是理性的合理延伸,一个“有用的人”必须这么做。

他之所以敢于承担这事,是因为他了解鲁长河这个血性的山东汉子。鲁长河也没有回来,说明他必然和张瑜亮在一起,必然是张瑜亮遭受意外,他在精心地保护对方。小姚家距离突围的战场有一百一十里路,根据他们两个人的体力,他预计,他们藏身的地方,应当离小姚家五六十里路,那儿应当已经被国军占领。因此他命令在前面搜索的侦察兵把搜索的重点放在离小姚家五六十里路的地方,必须在天黑以后进行。

    营救小分队在天黑的时候到达预定的目的地,他们沿大道两边轻声地呼喊老张和老鲁,不一会就找到了他们急于寻找的人。他们立即把已经昏迷的张瑜亮放上担架抬走。终南信把小分队分为两拨,医院院长带着四个人快速北行,他自己带着五个人断后。     

 

    也许是急速前进的步子迈得太重,抬担架的人在经过村庄时,引起了敌人哨兵的察觉,在呼喊几声口号后,不见回应,便盲目地向黑暗处打枪,村子里的国军开始集合。

发生突然变故,终南信立即带着人向村庄扑去,以此来引诱敌人向自己进攻,掩护前面的人脱离危险区,也因为营救小分队带的都是短枪,必须尽可能地靠近敌人才有杀伤力。

    由于天黑,国军不了解情况没有轻易出动,双方僵持在那儿。终南信命令任何人不准随意开枪。大约过了几分钟,国军派出了大约一个班的人小心谨慎地走出村庄,当他们走到营救小分队的火力范围内,终南信一个点射,撂到了一个敌人,其他的人也相续开火,又放到了几个。

    国军的指挥官是一个狡猾的人,就在小分队开火的时间,他基本了解到对方的虚实,立刻派出一个排的人从另一个方向包抄过去。而终南信也意识到自己的危险,立即带着人向西撤去,边走边打枪,以争取尽可能多的时间掩护担架队撤离。但是国军似乎察觉了他们的意图,在追了一会后,却调转方向,向北运动,迫使终南信他们不得不从后面追击敌人,很快地,国军又从村庄里又派出一支队伍,迅速完成了他们的包抄计划。同时,第三支队伍又从村内出发,沿着大道向北奔去,他们判断共军肯定是有重要的人物落队了,顺着大路跑的应当是被接应的人。

院长带着担架队,没命地奔跑,后面枪声不断,国军大约离他们只有一里多路远,两个侦察兵合计了一下,决定留下一个人掩护。担任掩护任务的侦察兵,趴在离路边大约有六七丈远的地方,等到国军靠近了乒乒乓乓放了几枪,立刻消失在黑夜里。他这一举动,吓得那些国军立即趴在地上胡乱射击。一时间,枪声大作,远近十几里路都能听见,担架队也赢得了宝贵的十几分钟时间。

 

    被围困在里面的终南信觉得形势严峻,他估计包围他们的国军有两个排,他们却只有六个人,而且都是短枪,抵抗是死路一条,必须用智慧才能把战士们安全地带出去。他知道这儿是水乡,到处都是河汊,必须利用这个地形特点。他带着五个人猫腰顺着田埂溜,不一会儿,果然找到一个大沟。他吩咐其他的战士跳下水,沿着大沟向东淌过去,等逃出包围圈后再去找大部队,而他自己留下来掩护其他人。他的决定立即遭到两个警卫员的反对,他们要求留下来作掩护,由于时间紧迫,他迫不得已留下一个警卫员。其他四个人沿着大沟的边缘趟水向东过去,沟水有齐腰深,趟水的速度不快,因此没有音响。

    他和警卫员趴在地上,听到几十米远的地方国军在呼喊:“你们投降吧!你们没有几个人,而且都是短家伙。我们不杀俘虏。”突然,他身边的警卫员一跃而起,狂烈地向东跑去,他即便想制止也已经来不及,只听到警卫员边跑边喊:“我操你们祖宗八代,只有国民党反动派才会投降。同志们,冲啊!”

    他明白了警卫员的用意,这是用生命来换取的宝贵时间,他一刻也没迟疑,立即接受了这份生命大礼,迅速跳进大沟,拼命地向东奔去,几分钟后,只听到西面响起了一阵密集的枪声,接着,一切又归于寂静。

又过了几分钟,远处传来一阵嘈杂声,隐隐约约地像是在责骂。他知道已经脱险了,他站在水里向西面望去,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只有苍天碧海中群星在闪烁,一颗叫不出名字的星星显得特别明亮,像是对他微笑。他想起了幼时母亲教他的儿歌:天上的星,地上的丁,天上有多少颗星,地上就有多少个丁。他再也抑制不住情感,两行热泪簌簌流下。

 

    就在医院院长带着担架队狂奔的时候,从北面的大道上跑来一支队伍。来人立即换下已经累得大汗淋漓的战士,架起担架继续向北跑去。其他的人则迅速散开趴在地上,片刻,又是一阵密集的枪声,迎面而来的国军士兵知道,那是机枪在吼叫,经验告诉他们,遇到了共军正规主力,那些没有被打死的就飞快地撤回去。

    到了临时住地,院长立即检查了张瑜亮的伤口:子弹击穿了大腿骨,仍然留在腿里,必须到野战医院才能开刀。他做了即时处理,尽管张瑜亮仍然昏迷,估计性命不会有问题。

    又过了一段时间,营救小分队回来了四个人,郭鹏程没有看见终南信,心里不觉一沉,不安地在屋里来回走动,看了一下手表,时针正好指在半夜零点。他命令部队留下一个排继续等待,其他人火速北撤,力争在今天晚上赶上大部队。

    大约过了五六分钟,浑身泥浆的终南信来了,郭鹏程看着单身一人回来的小老乡,悲喜交集,他猛然拍了一下终南信说:“我当你也回不来了呢。”说完他又自言自语地说:“好样的!真是好样的。我们肖家湾呐,就是出英雄的地方。”

 

    在行军的途中,终南信问鲁长河:“大叔,你怎么知道张师长负伤了?”鲁长河说:“你看那两个警卫员,十五六岁,还是个孩子,懂什么?让他后撤他就后撤。我就是不放心张师长,始终跟着他,果然给我料到了。唉,这也是俺们有缘分吧!”终南信说:“虽然是孩子,可他用生命弥补了自己的过失。可惜呀!我连那个小伙子的名字都不知道。”鲁长河说:“他叫孟亮,招远人,羽林镇战役后才从山东补充过来。参军才四个多月。”终南信说:“也不知他家还有什么人?将来胜利了,我一定去看看他的家人。多么懂事的小伙子,那一刻,我要能把他抓住就好了。”鲁长河说:“你是抓不住的,他是抱着必死的心去的,俺们山东人最讲究脸面,当警卫员把首长丢了,说一句不好听的比喻,就像放牛娃把牛放丢了,那是最没脸面的事。我话撂在这儿搁着,剩下的那个警卫员还不知道会怎么样,但愿他也平平安安的,不要再出什么意外。”终南信说:“大叔,咱们约定了,胜利后你一定陪我去看望孟亮的家人。”鲁长河严肃地说:“一言为定!”

 

    在陇海路的南边,司令员看到了已经苏醒多时的张瑜亮,他弯下腰,蹲在张瑜亮的身边,双手握住张瑜亮的右手说;“大命人,大命人呐!”张瑜亮轻声地说:“谢谢首长,你不应该派那么多的人去救我。”司令员说:“你是功臣,你救了那么多人的命,没有你们师的接应,兵团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张瑜亮说:“不要夸我,那是小终的功劳,要为他请功。”司令员站立起来呼喊着,“去,把终南信给我喊来,他还没有向我报告任务完成的情况呢!”政委在一旁咯咯地笑个不停:“你的高兴还是放在心里偷着乐吧!”

    此时,终南信正在和另外一个叫李忠和的警卫员一起。

他们在荒原上祭奠死去的战友,李忠和跪在地上,泪流不止。终南信把盛满汤沟大曲的碗举过眉心,默念了一会,然后就把酒洒在地上,在他的心里,孟亮是为他而死,这恩情他将永志不忘。同时他也觉得:帮助李忠和摆脱自责、不走孟亮之路是当务之急。

    汤沟大曲浸湿了黄色的土地,醇美的香味弥漫在空间,他们祭奠的心情比汤沟大曲还要醇厚,李忠和是痛苦和自责,而终南信却是悲戚和感恩。孟亮不幸,但又很幸运。几万将士长眠在那里,鬼魂飘荡于荒原之上,又有几人能得到亲友的祭奠?死者长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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