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著名作家、杰出教师弗兰克·迈考特写于1996年的成长小说《安琪拉的灰烬》以独具特色的轻快笔调,讲述了自己在爱尔兰贫民窟的真实成长经历,让苦难也具有了引人入胜的魅力。并一举包揽了次年的普利策奖、全美书评奖。正如《纽约时报》所说:“堪称兼具全球影响和人文风格的成长小说杰作!”
“当我回首童年,真不知道我和兄弟们是怎么过来的,毋庸置疑,那是苦涩的童年,当时的孩子都不怎么幸福,但比普通孩子还要差的是爱尔兰的孩子,其中最差的是爱尔兰天主教的孩子。”这段源自小说的描述同样也出现在同名电影的开头,的确,一段不幸的童年似乎是每一个作家的写作源头。而幸运的童年则显得相形见绌,不值得浪费口舌。
我的父亲和母亲本该待在纽约,他们在那里相遇,在那里成婚,我也在那里出生。然而,我四岁的时候,他们却返回了爱尔兰。那时,我的弟弟小马拉奇三岁,双胞胎奥里弗和尤金只有一岁,妹妹玛格丽特已经夭亡。
电影中妹妹去世的场景
当我回首童年,我总奇怪自己竟然活了下来。当然,那是一个悲惨的童年,幸福的童年是不值得在这儿浪费口水的。比一般的悲惨童年更不幸的,是爱尔兰人的悲惨童年;比爱尔兰人的悲惨童年更不幸的,是爱尔兰天主教徒的童年。 人们总爱吹嘘或抱怨他们早年所遭受的苦难,但那根本没法和爱尔兰人的苦难相提并论:家庭贫困潦倒;父亲一无所长、醉话连篇;母亲虔诚而沮丧,坐在火炉旁哀叹个不停;神父自以为是;教师恃强凌弱;还有那些英国人和他们八百年来对我们所造的孽。
电影中的父母与我
尤其糟糕的是—我们那儿总是湿漉漉的。
在遥远的大西洋上空,大片聚结的雨云缓缓流向香农河,然后永远停留在了利默里克(爱尔兰西海岸最大城市)。从割礼节到新年前夜,雨水一直浇灌着这座城市。它造就了刺耳的干咳声,支气管炎的“呼噜”声,哮喘病“咻咻”的喘气声,还有肺病那“吭吭”的咳嗽声。它把人们的鼻子变成喷泉,把人们的肺变成细菌的温床。于是,它又引出了大量的治疗土方:为了治疗黏膜炎,得吃用加了胡椒粉的牛奶煮过的洋葱;为了使呼吸道畅通,得把面粉和荨麻熬成糊糊,裹在布里,然后把这滚烫的东西拍在胸膛上,烫得人“嘶嘶”地倒抽凉气。
从十月到次年四月,利默里克的墙壁上一直闪烁着湿漉漉的光。衣服从来没干过,花呢衣服和羊毛外套成了许多生灵的乐园,有时还会钻出一些神秘的植物。在小酒馆里,水汽从潮湿的身体和衣服上蒸发出来,又随着烟卷和烟斗被吸进去,伴着溅洒出的黑啤酒和威士忌散发出霉味,还稍微混合着从户外厕所飘进来的尿臊味—许多人就是在那里将他们一周的收入呕吐得一干二净的。 雨水把我们赶进了教堂—那是我们的避难所,我们力量的源泉,我们唯一干燥的地方。在做弥撒、祈祷和九日祷时,我们湿淋淋地挤作一大堆,在神父单调沉闷的布道声中恹恹欲睡,而水汽又混合着焚香、鲜花和蜡烛的味道,从我们的衣服上蒸发出来。
利默里克一向以虔诚闻名,但我们仅仅熟悉它的雨水。 我的父亲马拉奇·迈考特出生在安特里姆郡图姆镇的一个农场里。和他父亲年轻时一样,他生性粗野,爱找英国人或爱尔兰人的麻烦,有时还同时找这两伙人的麻烦。他曾为爱尔兰共和军作战,最终在一次亡命行动中成了被悬赏的逃兵。
电影中的父亲形象
我小时候常常盯着父亲看,他那日益稀疏的头发、东倒西歪的牙齿让我感到纳闷,为什么有人愿意出钱买这样一个脑袋呢?在我十三岁的时候,祖母告诉我一个秘密:还是婴儿的时候,你那可怜的父亲摔过倒栽葱。那是个意外,此后他就跟原来不一样了。你一定要牢记,摔过倒栽葱的人可能会有点不大正常。 因为他那个被摔过的脑袋有了价码,他只好从戈尔韦港乘货船偷偷逃离爱尔兰。到了纽约,正赶上大禁酒,他认为自己简直掉进了地狱。但他随即发现了地下酒吧,就又眉开眼笑了。
在美国和英国游荡和痛饮过后,江河日下的光景令他开始渴望安宁。他回到了贝尔法斯特市,因为他的出现,那里炸开了锅,他却说:去他们的吧。他常和安德森镇的女士们闲聊,她们用美色诱惑他,可他却把她们打发了,继续喝自己的茶。他已经烟酒不沾,美色又有什么用?不久,他死在皇家维多利亚医院。
全家人
我的母亲叫安琪拉·西恩,是和她的母亲、两个哥哥托马斯和帕特里克,以及一个姐姐阿格尼斯在利默里克的贫民窟长大的。她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原因是在她出生几周前,他就溜到了澳大利亚。
电影中的母亲安琪拉
在利默里克的小酒馆喝了一夜的黑啤酒后,外公摇摇晃晃地走在小路上,一路哼唱着他最喜欢的那首歌:
是谁把罩衫扔进了墨菲太太的炖菜汤? 无人搭理他只好一直高声嚷: 定是爱尔兰脏鬼的恶作剧, 看我不好好痛揍他一场, 竟敢把罩衫扔进墨菲太太的炖菜汤。 他的心情出奇的好,于是想和一岁的小帕特里克逗乐。可爱的小家伙深爱着他的父亲。父亲把他扔到半空中,他便大笑个不停。没事的,别怕,小帕特,没事的,别怕,飞到黑黑的天上去喽,好黑好黑的天呀。噢,耶稣啊,他没能接住这个落下来的孩子,可怜的小帕特里克头先着地,发出“格”的一声,接着又呜咽了几下,便没了声息。外婆从床上吃力地抬起身子(她当时正怀着孩子,那就是我的母亲),好不容易把小帕特里克从地上弄起来。她冲着孩子长叹一声,然后转向外公:滚出去!滚!你再多待一分钟,我就找斧子劈你,你这个酒疯子!耶稣作证,我会用绳子绞死你。滚出去!
外公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个男子汉一样。我有权待在自己家里,他说。 她抱着这个受伤的孩子,肚子里还有另一个健康的孩子折腾着,她向他冲过去,疯狂地逼向他,他顿时软下来,跌跌撞撞地逃出屋子,奔上小路,一口气跑到澳大利亚的墨尔本才停下来。
电影中的舅舅帕特
我的舅舅小帕特再也没能恢复原样。他的大脑变得迟钝,走起路来左腿和身子朝相反的方向扭着。他没有读过书,但上帝却在用另一种方式保佑他。八岁开始卖报纸的时候,他比财政大臣还会算账。没人知道人们为什么叫他“西恩修道院长”,不过全利默里克的人都喜欢他。
我母亲的麻烦从她出生之际就开始了。外婆躺在床上,一边因为阵痛气喘吁吁,一边向孕妇的保护神圣哲拉·马则祷告个不停。接生护士欧哈罗兰穿着一身华丽的衣服站在旁边。正赶上新年前夜,欧哈罗兰焦急地盼着这个孩子快快出生,她好及时赶赴聚会,参加庆典。她对我的外婆说:请你用力,求你啦,用力。耶稣、马利亚和圣约瑟啊,要是你们不让这个孩子快点的话,新年到了他也不会出生的,那我这身新衣又有什么用处?甭管什么圣哲拉·马则了,在这种时候,男人能有什么用?就算他是圣人又怎么样?圣哲拉·马则屁用不顶!
外婆又向难产保护神圣安妮祷告,可是孩子仍不肯出来。欧哈罗兰护士便让外婆向圣犹大祷告—他可是人们处于绝望境地时的保护神。
电影中,童年时同母亲捡拾路边的碎煤矿生火取暖
圣犹大,危急关头的保护神啊,快救救我,我不行了。她嘟囔着,用着力,婴儿的头露出来了,只有一个头,那就是我的母亲。这时候,夜半的钟声响了,新年到了。口哨、喇叭、警笛、铜管乐队,同时在利默里克城喧嚣起来,人们喊着、唱着“新年快乐”。祝愿友谊地久天长。教堂的祈祷钟声全部敲响了,欧哈罗兰护士为她那身没派上用场的新衣流下了泪水,那孩子仍然原样停在那里,她也仍然穿着这身新衣待在原地。请你出来吧,孩子,好吗?外婆猛一用力,孩子出世了,一个可爱的小女孩,长着乌黑的鬈发和一双充满哀怨的蓝眼睛。 啊,老天在上,欧哈罗兰护士说,这孩子跨了两个年度,头生在新年,屁股生在旧年。还是说头生在旧年,屁股生在新年?你得给教皇写信,太太,搞清这孩子到底算哪年生的,而我要把这身衣服留到明年再穿了。
孩子取名叫安琪拉,因为她降临人世的那一刻,晚祷钟声(Angelus)正好在新年的午夜时分响起,还因为,她的确是个小天使。 像童年时那样爱她吧, 哪怕她虚弱,衰老,发色灰白。 因为你永远不会失去母爱, 直到她有一天在地下长眠。
本文由出版社授权刊登, 未经许可不得转载,节选自《安琪拉的灰烬》第一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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