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确保皇帝对枪的绝对领导,枪老些、弱些都不重要,关键是必须绝对服从——这样的顶层设计,其假想敌不在国境之外、而在卧榻之侧;其战略目标不是扞边、而是维稳。南宋偏安于杭州,除了北伐的各方面条件的确不成熟之外,关键就是这个顶层设计在起作用。
这个在“国际”关系上只能韬光养晦的政权,却在经济层面的改革开放上取得了巨大的成果,成为当时世界上最有实力的海洋大国及最为富裕的国家。但是,这种蓬勃积累的财富,并没有转化为一个国家、民族的“肌肉”,而仅仅是肥膘。
在民间看来,岳飞大概就是那种不大会“讲政治”、只顾埋头拉车不顾抬头看路的“技术官僚”的绝佳样板。
从民间各种版本的岳飞演义来看,他似乎都不那么精通于官场的逢迎之道。而之所以能从一介屌丝,奋斗到位居三公之高位,完全是时势造英雄而已。
这类解读框架中的岳飞,其悲剧就在于不讲政治。因为不讲政治,动不动就要迎还二帝,却并不考虑最高统帅宋高宗到时还能不能继续当家作主;因为不讲政治,居然不在乎领导核心“金牌”的权威性,十一道金牌居然仍不班师,非要等老大发出催命的第十二道;因为不讲政治,他居然不和善于领会领导意图的秦桧搞好团结……
这类解读框架下,中国特色的政治的确很黑很复杂,绝非屌丝们的有限阅历所能应对。屌丝们便根据自己的标尺,调整了心目中英雄的尺度,把“自我”投射到了角色身上,以抒发、宽慰自己在现实政治中的无力及无奈。
因此,英雄、尤其悲剧英雄,便都被简单地归纳为一个公式:“好人”不会算计——或者是不擅算计、不屑算计——所以,总是被“坏人”算计,悲剧原来都是这么生产出来的。这样的悲剧英雄,其在“讲政治”方面的能力,几乎如同一个可爱的弱智。
显然,能在官场上取得与战场上同样辉煌的岳飞,其政治智商绝无可能如此低下。岳飞以一介平民子弟的纯屌丝身份,投身中国特色的政治生态圈,并能在10年左右的时间里,“官至太尉,品秩比三公,恩数视二府”,岂能缺乏“讲政治”的基本功呢?
那么,他为什么在身居高位、手握雄兵之后,敢于在意见不合时,冲着皇帝撂挑子?甚至,会如此不怕触犯大忌,涉入最高权力接班人的敏感问题?这是岳飞“讲政治”能力的缺陷,还是其充分、甚至过度自信的表现?
岳飞触及宋高宗最敏感处的,是他多次涉入最高权力接班人的设立。如,“(绍兴七年二月庚子)起复湖北京西宣抚副使岳飞以亲兵赴行在。翌日,内殿引对。飞密奏请正建国公皇子之位,人无知者。及对,风动纸摇,飞声战不能句。上谕曰:‘卿言虽忠,然握重兵于外,此事非卿所当预也’。飞色落而退。参谋官薛弼继进,上语之故,且曰:‘飞意似不悦,卿自以意开谕之’。”(《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从多种不同的史料看,类似的奏对,似乎还不止一次。
尽管岳飞的后人对此予以否认,但他们也承认,岳飞的确上过《乞定储嗣奏略》。在子孙们看来,岳飞此举实在是为了江山社稷而不避嫌疑,“视国事犹其家,常以国步多艰,主上(宋高宗)春秋鼎盛,而皇嗣未育,圣统未续,对家人私泣,闻者或相于窃迂笑之。十年北征,首抗建储之议。援古今,陈厉害,虽犯权臣之忌而不顾,天下闻而壮之。”(《鄂国金佗粹编续编校注》)
但是,无论岳家后人如何解读,在中国传统中,一个位极人臣的将领涉入接班人问题,的确是“犯权臣之忌”,自古及今,触及这一高压线的,几乎都难以善终。
岳飞在身后所收获的比例极低的“差评”中,这是相当重要的一点。倘或在绝不质疑岳飞动机的前提下,对于岳飞此举的最合理解释,或许是:他太自信了,既高估了最高领导的胸怀,也高估了自己在最高领导心中的分量。
倘或连这点“技术”层面上的失误,也不能归咎于英雄的名下,那就只有最后一种解读:彻底的“高、大、全”。岳飞固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金翅大鹏鸟”(《说岳传》里的岳飞前世),甚至也不缺权谋和花招,但是他的权谋和花招、包括给皇帝使点小性子,都是为了获取更大的权力;而他之所以需要这个权力,是为了能更好地实现光复的抱负。他讲的是“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大政治”,而非官场争斗、勾心斗角的“小政治”。
权为谁所用,正是中国特色的分别忠臣与奸臣的关键;而无论忠臣与奸臣,首先都必须是“权臣”,倘或连权力的资源都无法掌控,则无论是想做英雄还是奸雄,都只能是痴人说梦而已。
有忠臣,就要有奸臣。
在中国历史的奸臣排行榜中,无论从影响力还是知名度,秦桧都当在三甲之列。尽管历史研究在一直不合时宜地表明,广大人民群众所耳熟能详的秦桧各种事迹中,除了主和畏战是铁板钉钉之外,其余罪行都应了传说中的他那句名言——“莫须有”。
但是,这并不重要。
中国的造神运动,向来是要有造魔运动相匹配的。妖魔化秦桧,虽然与神化岳飞同步,却并非为了给岳飞做陪衬——岳飞还没有那么大的面子。妖魔化秦桧,首先是为了让宋高宗能从历史差评中解脱出来。需要把岳飞抬上神坛的,正是这位皇帝的后人,而为了避免先祖在新神像前的尴尬,需要一个魔鬼来承载所有的罪孽。死去多年的秦桧,是一个相当合适的祭品。
作为新神生前的持不同政见者(没有证据发现秦桧和岳飞有私人恩怨),作为一个曾经有过被俘经历的潜在变节者,作为一个执掌朝柄几十年的前国家领导人,把他放上祭坛,其分量就能最有效地将人民群众敬拜新神后所产生的愤怒,从造神者自身引开,而直指“莫须有”的奸臣。
在中国历史的奸臣榜中,秦桧是个异数——居然得到了善终,而且在死后很长时间,甚至在岳飞已经被平反之后,依然享有官方的极高评价。
秦桧被选中作为祭品,是在南宋另一个着名“奸臣”韩侂胄当政时期。彼时,岳飞已经惨死半个多世纪,秦桧也已经病逝四十多年,金国发生内乱,乘机北伐便被自然地提到了议事日程上。为了进行北伐动员,韩侂胄说服皇帝,一方面将岳飞加封为王进行神化——此前宋孝宗仅仅给岳飞平反,谥号武穆,没进行进一步的包装;另一方面开始清算并妖魔化秦桧——此前秦桧一直都未被当作迫害岳飞的凶手。
韩侂胄对秦桧进行了政治上的鞭尸:剥夺一切谥号,改称为“谬丑”。对秦桧的严厉指控,成为传颂一时的名篇:“一日纵敌,遂贻数世之忧;百年为墟,谁任诸人之责”(《续资治通鉴》宋纪卷一百五十七),把国家积弱的所有原因,一股脑儿都推到了这个不再能自我辩解的死人身上。秦桧究竟是否叛国、是否卖国、是否陷害忠良,是主犯、还是从犯,并不重要。
韩侂胄,乃至当时那个政权,以及此后的整个民族,实在太需要秦桧这样的反面典型了:把应该千百万人共同承担的责任,让这个倒霉蛋扛了。国家为什么积弱?民族为什么衰亡?这个民族为什么总是会走到最危险的时候?原因很简单,因为有奸臣,所以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因此而在苦难和血海中舒口气:我没有责任!
显然,这对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放下包袱轻装前进,无疑是有极大好处的。秦桧生前的忠奸善恶证据并不重要,他只是一个符号,一个全民心理治疗的工具,脏了他一人,漂白千万人,多好呀!只要把秦桧之类的万恶魔鬼拉出来,冲着他的跪像吐口唾沫,骂句汉奸,就可以忘了自己也曾经在岳飞的庙前,在写着“还我河山”的匾额前,乖乖地跪在八旗兵的马前剃发。
多亏秦桧,为大家找到了自己身上本不具备的伟大和高尚,进而有了莫名的“道德自信”。
神化岳飞、妖魔化秦桧的韩侂胄,当然没想到自己也会死于非命——1204年,他被皇帝诱杀,首级送往金国,作为求和的砝码。此时,距离岳飞被杀62年,秦桧病逝49年,韩侂胄开展“崇岳贬秦”运动仅仅3年。
韩侂胄更没有想到,自己死后也会名列奸臣行列——尽管他是一位坚定的抗战派,尽管他是岳飞“神形象”的首席策划师。
韩侂胄,北宋名臣韩琦的曾孙,根正苗红的高干后裔;他老爹则和那个阳痿的高宗皇帝是连襟,所以韩侂胄也算是个转弯抹角的外戚。他的最高职位是“平章军国事”,位列丞相之上,将尚书、门下、中书三省官印都收入囊中,权势超过秦桧,成为赵宋皇朝数一数二的权臣。
大权在手,韩侂胄在帝国的历史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两笔。
一是打倒“道学”。
韩侂胄政治上崛起,靠的是与赵汝愚一起拥立宁宗。到了该进行政治分红的时候,赵汝愚接连升为枢密使、宰相,但韩侂胄却连个节度使也捞不到。赵汝愚还用大话挤兑韩侂胄:我是宗室,你是外戚,这都是应当做的工作,怎么能向组织伸手呢?(“吾宗臣也,汝外戚也,何可以言功?”)在朱熹的配合下,开始大规模推行“道学”这一颇具大宋特色的精神文明——遗憾的是,作为最高领导的宁宗皇帝对这些并不感兴趣。
韩侂胄能忍,渐渐控制了台谏等部门,利用与皇帝日益密切的关系,向赵汝愚、连带着赵的小兄弟朱熹等发起攻击,最终赢得了这场内斗的胜利。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宣布道学是伪学,彻底批倒批臭,在思想战线和组织战线上,都发起了压倒性的总攻,史称“庆元党禁”。
韩侂胄围剿道学,除了权力斗争的需要以及可能的对伪君子的反感之外,也是出于外交和军事斗争的需要。不求实干、空谈心性的道学,已经成为大宋特色柔弱外交的思想支撑,韩 胄要在外交和军事上对北方亮剑,不能不从解放思想上入手。
结果是,公私两方面,韩侂胄都彻底得罪了道学;而不幸的是,道学后来又掌控了中国学术和舆论的话语权,这对韩侂胄的历史形象塑造极为致命。
二是北伐金国。
为了北伐动员,他“崇岳贬秦”。虽然岳飞和秦桧,在韩侂胄的政治操盘中,无非都是道具,但这却奠定了日后岳、秦二人的基本历史定位。只是韩侂胄似乎并没能把握好翻案的尺度。假如韩侂胄仅仅神化岳飞、而不清算秦桧,只栽花、不种刺,皆大欢喜。但他非要把刀砍向那棵参天的桧树——秦家几代经营,早已在体制内盘根错节,这个桧树上猢狲不少,清算秦桧,实际上触动了这个庞大的利益集团,树敌不少。
而且,韩侂胄“崇岳贬秦”的工具性动机太强,与是否赞同其北伐方略相挂钩,如此一来,让那些出于种种原因不主张北伐、或不主张立即北伐的人,心惊胆寒,逼得他们为自保而加入反韩同盟。
韩侂胄高调北伐(史称“开禧北伐”),如果奏凯还朝,证明自己的伟光正,则反侧自消。遗憾的是,他虽有岳飞的雄心、豪气,却无岳飞的才干。战端一开,连战连败,金国恼怒南宋趁己之危,在南宋被迫求和时,提出要交出韩侂胄作为和平代价之一。
皇帝和一大帮政敌们为了“和平大局”,一不做二不休,把韩侂胄给诱杀了,史称“玉津园之变”——当然,皇帝在这一事件中又是无责的,承担责任的是杨皇后及另一权臣史弥远。
韩侂胄死后,金国又要求南宋奉献其首级,有大臣反对:“韩首固不可惜,而国体为可惜。” “今日敌要韩首,固不足惜。明日敌要吾辈首,亦不足惜耶?”但是,大多数大臣居然赞成:“和议重事,待此而决。奸凶之首,又何足惜?”“与其亡国,宁若辱国。”
结果,韩侂胄的棺木被打开,割下首级,送往金国,时人感慨说:“自古和戎有大权,未闻函首可安边。生灵肝脑空涂地,祖宗冤仇共戴天。”韩侂胄的脑袋,换来了宋金之间的“嘉定和议”。当然,被韩侂胄打倒的秦桧,又被恢复王爵、谥号。
韩侂胄与岳飞,相似之处是两人皆谓“鹰派”,受制于敌国压力,而死于自己人之手。区别在于,岳飞是“明正典刑”,尽管罪名是“莫须有”,但那好歹也是个走过场的司法审判。而韩侂胄,被杀时并未解除官职,一点司法程序都没走,等于是被皇帝、同僚及敌国联手谋杀的。这位最铁杆的“岳粉”、在遭遇了比岳飞更悲惨的命运后,最后还被打入了奸臣的史册中。
韩侂胄的死,为道学排除了最大的发展障碍,因为,他的鲜血吓醒了那些可能与韩侂胄同样壮怀激烈的人:在大宋特色的体制内,空谈救命,实干找死!最明智的做法,无疑是一边大讲天人感应,一边玩摩小脚金莲,全国人民更是投身经济建设,埋头挣钱,把首都杭州建设成了世界第一繁华的都市,在全民纵欲中为蒙古帝国的接管积累着丰富的GDP。
如果岳飞是“高、大、全”的,最后却落了个风波亭惨死,那作为最高领导人的宋高宗赵构,岂非昏君?这的确就是各种民间版本对这位中兴皇帝的主流定位。
其实未必。
且不说在宋高宗赵构眼中,岳飞未必就如民间解读那般忠君爱国,即便他也不怀疑岳飞的忠诚,杀岳飞的动机依然是相当充足的:一方面可以让一直试图拿徽钦二帝做文章的金国死了要挟之心;另一方面则整顿整顿拥兵的将领们,要一切行动听指挥,即便出于高尚的目的,也不得抗命。
其中的关键在于:宋高宗借用了岳飞的脑袋,用铁腕表明,在这个国家,究竟是皇帝指挥枪,还是枪指挥皇帝。这个原则问题,关系到生死存亡,与这个心腹之患相比,外敌的入侵无非是疥癣之疾。
这并非宋高宗杯弓蛇影,此前所发生的“苗刘兵变”,已经展示了枪杆子失控的可怕后果。而用最有威望的岳飞的脑袋为自己立威,“杀猴儆鸡”,应该效果更为明显吧?至于岳飞,宋高宗或许认为,既然他如此忠君爱国,那么把脑袋借给朕当一回道具,大概也应该不会有怨言吧?
当然,补偿还是要有的,不过可以搁置一下,留给下一代解决。这个道具,在下一代皇帝手上还可再用一次:通过给岳飞平反昭雪,以及镇压那些奉命办案的人,既让皇家可以摆脱诛杀忠臣的责任,也可以继续用那些奸臣的脑袋立威,同时更可以低成本吸纳一批与岳飞式壮怀激烈的忠臣,为自己效命。
后人无从得知宋高宗在杀岳飞这件事上究竟有哪些“顶层设计”,考诸此后的历史,可以肯定的是,在南宋的150多年历史中,的确再也没有军人干政的事件。这背后,不能说风波亭的冤狱没有相当的震撼力——连岳飞这样的大忠臣、大能臣都敢杀、都舍得杀,其他将领们谁还愿意“被道具”呢?
最理解宋高宗的,当属他的后世同行、清代的康熙皇帝。康熙根本就不认为,在宋室南渡之后还有反攻北伐的实力:“备责(宋高宗)不能卧薪尝胆,以雪父兄母后之仇,则高宗何辞?若论李纲之忠言不听,岳飞之丹诚不用,设使谏行言听,则必胜金兵于朱仙,生还二帝于汴京,朕实不信也。”
在康熙看来,宋朝已经“根本不固,人心不一”,能最终维持偏安的局面也算奇迹。的确,从掌舵人的角度看,宋高宗这位阳痿领袖,堪称身残志坚,在如此艰难的处境下,能将那艘千疮百孔、几近沉没的破船,裱糊裱糊,居然还获得了一个半世纪的国运,并且在“改开搞”(改革开放搞活)取得了令世界瞩目的成就。
这其中,宋高宗坚定不移地奉行“崇文抑武”、防范军人的基本原则,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崇文抑武”是大宋皇朝的国策。
通过“黄袍加身”的开国皇帝赵匡胤,在总结历史经验教训时,问道于赵普:“天下自唐季以来,数十年间,帝王凡易八姓,战斗不息,生民涂地,其故何也?吾欲息天下之兵,为国家长久计,其道何如?”据说靠着半部论语就能治国的赵普回答说:“此非他故,方镇太重,君弱臣强而己。”
自“杯酒释兵权”之后,宋朝就开始大力推行“崇文抑武”国策,文人的地位日益升高、军人的地位日益降低,文官的权力日益壮大、军官的权力日益萎缩。真正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状元登第,虽将兵数十万,恢复幽燕,驱强虏于穷漠,凯歌劳远,献捷太庙,其荣不可及也。”(《儒林公议》)
赵匡胤曾发誓要求后世子孙永不杀大臣,但这个“大臣”仅仅是指文臣,并不包括武将。终宋一代,的确是中国历朝对文人最为宽容、对文臣最为重用的。
在如此顶层设计的导向下,整个国家的价值判断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以忍耻和戎为福,以息兵忘战为常”(《续编两朝纲目备要》)。比如,“澶渊之盟”中,为了得到和平,北宋同意“每岁以绢二十万匹、银一十万两”进贡辽国,这种屈辱外交却被大宋精英们解读成了一举数得的好事:“国家纳契丹和好已来,河朔生灵方获安堵,虽每岁赠遗,较于用兵之费不及百分之一。”(《宋会要辑稿》)
也难怪岳飞、韩侂胄等“鹰派”下场会如此之惨——尤其需要留意的是,在官方为岳飞平反并神化之前,民间对岳飞之事的反响也是十分冷漠。
靖康之难,宋室南渡,本是最需要亮剑的时候,而南宋的体制内精英们,在国防局势稍稍有点稳定后,就开始毫不掩饰地将自己军队中的鹰派当作最大的敌人——而非敌对的金国。
在文武之争的表象背后,其实就是一个关系到政权最核心价值的顶层设计:必须确保皇帝对枪的绝对领导,枪老些、弱些都不重要,关键是必须绝对服从。这样的顶层设计,其假想敌不在国境之外,而在卧榻之侧;其战略目标不是扞边,而是维稳,甚至不惜为此牺牲国防能力,“宁不攘外也要安内”:即使割地,即使赔款,即使自称儿皇帝,这一亩三分地里,皇帝毕竟还是老子做,这就够了。
南宋偏安于杭州,除了北伐的各方面条件的确不成熟之外,关键就是这个顶层设计在起作用。这个在“国际”关系上只能韬光养晦的政权,却在经济层面的改革开放上,取得了巨大的成果,成为当时世界上最有实力的海洋大国及最为富裕的国家。
但是,这种蓬勃积累的财富,并没有转化为一个国家、民族的“肌肉”,仅仅是肥膘,更为强烈地诱惑着一批又一批的觊觎者,将“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作为人生的成功标志。
终南宋一朝,最安全保险的“讲政治”,就是“不讲政治”——只把发展经济当作最大政治,以拜金为核心的物质文明,和睁眼说瞎话的“道学”精神文明,出现了双丰收的局面。王奕所谓“百年内,苟而已,纵然成败由天理”,“把笙歌、恋定西湖水”,这成为最有人气的“大宋梦”。
于是,辛弃疾只好“挥羽扇,整纶巾,少年鞍马尘。如今憔悴赋招魂,儒冠多误身”,这不仅仅是在感叹时光无情,更是感叹“偏安”国策对人才的消磨,最后也只能是“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发出“可怜白发生”的浩叹。
短短一个半世纪,从岳飞的“怒发冲冠”开始,经辛弃疾的“可怜白发生”,最后到文天祥的“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这不仅是一个政权的悲歌,也是一个民族的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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