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话不像阅读能自由选择。话不投机,不能把对方两片嘴唇当作书面一般拍的合上,把书推开了事。我们可以“听而不闻”,效法对付嚣张的厌物的办法:“装上排门,一无表示”,自己出神也好,入定也好。不过这办法有不便处,譬如搬弄是非的人,便可以根据“不否认便是默认”的原则,把排门后面的弱者加以利用。 当然,听话而要顺自己的脾气,又要不得罪人,需要很高的艺术。可是我们如要把自己磨揉得海绵一般,能尽量收受,就需要更高的修养。因为听话的时候,咱们的自我往往像接在盒里的弹簧人儿,忽然会“哇”的探出头来叫一声“我受不了你”。要把它制服,只怕千锤百炼也是徒然。除非听话的目的不为了解与欣赏,而另有作用。 听人说话,最好效陶渊明读书,不求甚解。若要细加注释,未免琐细。不过,不求甚解,总该懂得大意。如果自己未得真谛,反一笔抹煞,认为一切说话都是吹牛拍马撒谎造谣,那就忘却了说话根本是艺术,并非柴米油盐类的日用必需品。责怪人家说话不真实,等于责怪一篇小说不是构自事实,一幅图画不如照相准确。 我们糠戏听故事或赏鉴其他艺术品,只求“诗的真实”。虽然明知是假,甘愿信以为真。珂立支(Coleridge)所谓:“姑妄听之”。听话的时候恰恰相反:“诗的真实”不能满足我们,我们想要知道的是事实。这种心情可叫做“宁可不信”。 假如一个人过火的大吹大擂,他必定是对自己有所不足,很可能他把自己也哄骗在内,自己说过几遍的话,便信以为真。假如一个人当面称谀,那更需违反心愿,宁可不信。他当然在尽交际的责任,说对方期待的话。很可能他看透了你意中的自己。假如一个人背后太热心的称赞一个无足称赞的人,可能是最精巧的谄媚,准备拐几个弯再送达那位被赞的人,比面谀更入耳洽心。 说话的艺术愈高,愈增强我们的“宁可不信”,使我们怀疑,甚至恐惧。笨拙的话,像亚当夏娃遮掩下身的几片树叶,只表示他们的自惭形秽,愿在天使面前掩饰丑陋。譬如小孩子的虚伪,哄大人给东西吃,假意问一声“这是什么?可以吃么?”使人失笑,却也得人爱怜。譬如逢到蛤蟆般渺小的人,把自己吹得牛一般大,我们不免同情怜悯,希望他天生就有牛一般大,免得他如此费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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