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的是草 —— 一头牛的人间生活 直到今天我也无法忘记我的父母被杀害的情景。 我是一头牛。一头公牛。 我终于活到了我父母死去时的那个年龄,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够活多久,因为我的主人随时都可能把我像杀我父母一样地杀掉。父亲被杀的前一天,不知道主人白天是否说过什么,父亲和母亲几乎一夜没睡,他们紧紧地挨在一起,有一阵,父亲还站起身走到我的身边,用他的脸在我的身上轻轻地摩挲了两下,然后又回到母亲的身边躺下。因为我白天被村上的孩子们驱赶着在田野里狂奔了好长时间,晚上非常累,所以很快就睡着了,突然一阵轻轻的吆喝声把我从梦中惊醒,我睁开眼一看,天还没有完全亮,只见我的父亲已被主人牵着往外走,父亲一边走一边回头望着睡眼惺忪的我和一夜未眠的妈妈。父亲被牵到院子中间停了下来,这时过来了几个中年人,他们都面无表情,像操作熟练的技工做手里的活计。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是我们这个村上专门杀牲口的人。 父亲全身被紧紧地捆绑着,嘴里塞着很多破布,并用铁丝紧紧地扣住。可能这个时候我父亲也已经知道自己的生命将结束了,两颗泪珠重重地滴了下来。紧接着,只见一个很健壮的年轻人手拿一根很锋利的长刀,飞速地插入了我父亲的脖子下面,我父亲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死了。接下来是被刮毛、扒皮等等,生前几乎天天挨鞭子的父亲,这时变得满身是宝。主人的一家和请来杀我父亲的人在吵吵嚷嚷,像在举行一场小型的盛会。我只能听到不时传过来的声音。因为这时我和我的妈妈还被关在我们的棚里。 太阳很快出来了。我和妈妈被牵出来的时候,主人一家已经拿着秤在做生意了。父亲的皮、毛,还有每一部分的肉被以不同价格按斤论两地卖着。他们非常忙碌,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容。我当时说不上有多么伤心,只是不敢相信那一块一块被割着的、又一块一块被人们拎走的就是我的父亲。我不知所措地望着妈妈,妈妈的眼里布满忧伤。她紧紧地靠着我,仿佛我会马上被人抢走似的。我也只好低下头,紧挨着妈妈无所事事地站着。这时还不是农耕时节。 大约到中午的时候,我的父亲就被卖完了。当时我并不知道他们零零碎碎地买我的父亲干什么。直到各家的厨房传来了一股特别的香味,然后邻居们打着饱嗝在互相讲述着自家牛肉的烹煮方法和不同味道,这时我才明白,我的父亲已经被人们或炒着或烧着或炖着然后一口一口地吃到肚子里了。也是到这时,主人才想起给我们吃饭,当然我们吃的是草,可妈妈一口都没有吃。无精打采地半躺在槽边,忧郁地看着我吃。我本来吃得好好的,一看到妈妈那双像要流泪的眼睛,我就一口也吃不下去了。直到饿得实在无法忍受的时候,才把头伸进槽中把中午没吃完的又草草地吃了几口。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主人还没有来牵我们,妈妈就一步一步地踱进了棚子,然后萎靡不振地躺了下来。我默默地跟在妈妈的后面。有人住的房子里的灯都亮了起来,只有我们这儿一片黑暗。但我依然能看到妈妈的眼睛,她的眼神看上去像是绝望,我的心也开始忧郁起来。脑子里乱糟糟的,白天的事在七零八落地回想着。我紧紧地挨着妈妈躺着,我想给她一点安慰,但我什么话也说不出口。我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妈妈,这时我看到妈妈的眼角有泪水。我想我们今夜肯定都睡不着了,好好的一家三口,突然就少了一个,我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总之我和妈妈像她和爸爸的昨夜一样,整整一夜没睡。 天快亮的时候,院子里又像昨天一样热闹起来。只是人们说话都轻轻的,像是怕惊动了还在睡梦中的人。我和妈妈都立刻醒了,妈妈也许一直都没有睡。我们同时听到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接着走到棚边的人用手电筒在我和妈妈的身上照来照去。人们很快就看清了左边躺着的是我妈妈,紧接着就进来了两个人,拉着我妈妈鼻子上的绳往外走。我妈妈一边走一边回过头来望着我,眼睛里有无限的幽怨和牵挂。我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想喊一声,但嘴张开了半天终于还是没有喊出来。倒是妈妈到了院子中以后,哞、哞地叫了几声,算是对我的告别,也是对我还活在这人世间的叮嘱吧! 我没有像昨天一样趴在牛栏边看,我能够想象得出我妈妈的情况,我相信我妈妈也一定流了泪。然后像我父亲一样被一刀戳死,而且很快就会被抽筋扒皮,大卸八块。果然不出所料,天亮的时候,我的妈妈又像我父亲的昨天一样被论斤论两地割卖了。 牛棚里只剩下了我一头牛。我一整天都没有吃草。我非常想念我的爸爸妈妈,但是我无事可做,也不知所措。我知道也许明天就是我的祭日了。可又有谁给我祭祀呢?我开始想念我的几个朋友,邻居的一条黑狗和一头花猪,以及与主人家相距有一段距离的王春雷家的一头母牛,她跟我差不多大,不知道她的情况如何了。我们还是去年在田野中认识的,她只与她的母亲相依为命。她没有父亲,或者说她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就连母亲都不认识她的父亲,因为,当时是她家的主人带了一头牛来与她的母亲交配,交配完了就被牵走了。 每天,她母亲被主人牵着去田里干活的时候,她就跟着一起去田野上玩,那次正好我也跟着父母去田里,我也是没什么事干,被主人的小儿子牵着,于是就认识了她。她很爱跟我一起玩,她每找到嫩绿的青草的时候就喊我过去和她一起吃,我们一边吃着青草一边悄悄地说着话。那天一直玩到天黑,当她母亲干完了活,她的主人吆喝着她的母亲和她一起回家。后来,她还来找过我两次,被主人发现后,挨了狠狠的几鞭子。她告诉我说她一点都不怕,她喜欢跟我一起说话。她说她真希望她能跟我在同一家。我说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们从出生开始,人类就没有赋予我们自由。我们没有人聪明,人类有各种方法控制和把玩万物。她看到我鼻子上的铁环和绳索就不再说话。我的鼻子很早就被穿上了绳子,打笔洞的那一天我痛不欲生,但看到爸爸妈妈的鼻子上都被打了洞,我也就不再叫唤了!只是被牵着走的时候总是钻心地疼,直到现在才稍有好转。自从鼻子被穿了绳子,再想去哪里或不想去哪里都由不得我自己了,爸爸妈妈由主人决定,我则都由主人的儿子决定。我相信王春雷家也不会让她自由多久。 也许任何生物临死的时候都会回忆很多从前的事情。我想着那头可爱的母牛的同时,被邻居的那头花猪的叫声打断,我一下子又想起了他的故事。 他不是在现在的主人家长大的,他成长的地方具体在哪儿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就被卖到那个主人家,他很奇怪在那儿吃了几年的剩饭剩菜和糠及酒糟拌在一起的东西,居然也长得很肥,他本来是很喜欢动的,但主人从不让他动,一动主人就用棍子打,于是他就每天吃了睡睡了吃,三年时间长了三百多斤。有一天,主人跟一个外地来的陌生人交谈了几句,那个陌生人给了主人一叠钞票,他就被陌生人捆绑着放在汽车上带走了。 来到汽车上,才发现,车上还有很多被捆绑着的猪,各种各样的模样和颜色。看起来,他的形象是最显眼的。因为他的花色太分明了。汽车没日没夜地在公路上奔驰,他不知道自己又将被带到什么地方。但他明白的是自己最终的归宿是被一刀宰掉,扒皮抽筋,油煎火烤,最后进入人类的胃。 汽车在一个深夜来到一个像秘密组织机构一样的地方。这个地方离公路不是很远,汽车刚往里拐进时就听到里面传出很多猪高低起伏的呻吟声。花猪和其他的猪都被放到了这个院子的空地上,当他看到灯光昏暗的篷子下面人们所做的事时,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带到这个地方来了。花猪看到有几个穿着蓝色长褂的人正在把一头猪用电棒击昏,然后用刀在猪的心脏处挑开一个很小的口子,再插入一根水管,水管的另一头,有两个人正在用力地把自来水的流速加大,这头刚昏死的猪,被注入很多水后,四脚乱动,不一会儿,刚才的那头猪一下子胖了很多,当然也重了很多。等缝合了伤口的猪醒过来的时候,仿佛变成了另一头猪。花猪看了胆战心惊。他是不怕死的,他也早就知道人类天天喂养他就是要把他养肥了再让他死,但这样的死法实在是他没有想过的。正在他因害怕而呼哧呼哧的时候,从外面来了一群穿制服的人,将那些正在给猪灌水的人给抓了起来。命不该绝的是花猪身上的绳扣这时恰巧松了,于是他趁势跑了出来,游荡了一个时辰,天也就亮了。于是,花猪被现在这家人看见了,把他带回家养了起来,过了一段时间也没有人来找他,从此,花猪有了新的主人。他认识我以后,常常对我说:我知道自己最后免不了被一刀宰掉,能吃就吃,能睡就睡,什么也不多想,而你们牛就太亏了,吃得不好,拼命干活,天天挨打,到头来还是被一刀宰掉。我当时还说人是不会杀牛的。可这连续的两天都印证了花猪的话。如果此刻他还没死的话,他会对我说什么呢?记得他那次吃到主人给他的食物里竟然有几块剩菜里的猪肉时,他一下子就吐了出来,而且他想哭。他对我说他宁愿吃屎也不能吃自己的同类。他和人不一样。我听了只觉得毛骨悚然。我那时还为人类不杀牛而我也就永远不会吃到同类的肉而感到庆幸呢。我想起了主人用来鞭打我父母和我的牛皮鞭。当时主人向别人炫耀他的那条皮鞭的时候我和父母都听到了,但并没有什么感觉,仿佛那牛与我们没有什么相干,现在才知道父母的皮说不定也已经被做成了鞭子在抽打着某一头牛或别的牲畜,或者做成了左一双右一双皮鞋被人穿在脚上正踢着牛或猫或狗,甚至人类自身。谁能料到呢?我在无限哀伤中等待着死亡的来临。然而一天过去了,主人仍然没有动静,而且没有一点要杀我的迹象。我感到大惑不解,但又没处问。 第三天,我开始吃一点草,因为我快饿得不行了。我吃草的时候非常小心,我很害怕出现花猪吃到猪肉的遭遇。如果有,那肯定是我父母的肉或骨头。我几乎不敢大口地吃,我用嘴衔一些草甩到地上撒开,等我看清楚确实都是草的时候,我才开始把草含到嘴里慢慢地咀嚼。 隔壁的独眼狗又来看我了。他几乎每天都过来。他不喜欢跟人在一起,他说他跟人在一起的时候没有一点安全感,因为人稍不高兴就会给他一脚,不管让人不高兴的事是不是狗做的。所以独眼狗宁愿跟动物一起,至少那样不会遭到无缘无故的袭击。 独眼狗的主人也不是他原来的主人,他对我说他是偷偷地逃离原来的主人的。他说他的那只眼珠现在在主人的左眼眶里。他的主人因为与一个有夫之妇调情被女人的丈夫打了左眼,主人捂着血肉模糊的左眼去医院看医生回来以后就他给带到了医院,在医院的手术室里,医生只三两下就将他的右眼给剜了出来,他疼得汪汪叫,但没有人当回事,更没有人同情,他说,如果当时有狗看到这个场景也许会对我有一点怜惜。主人重新有了左眼,成了独眼的狗不知道主人的左眼是否真的能看见,他觉得他的眼在主人的眼眶里显得比右眼善良多了。但是他希望主人左眼看不见,最好右眼也看不见!他恨透了主人。他满脸鲜血地从医院跑回家后就一直处于疼痛和更大的恐惧中,他想如果主人家又有谁眼睛出了毛病,那他就得双目失明。思量再三,痛定思痛,他于一天深夜离开了那个主人家,最后是我主人隔壁这家收留了他。 独眼狗安慰了我好长时间,但说来说去我们俩都感到对自己生命没有把握,我不知道主人会不会杀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杀我,而独眼狗担心的则是现在越来越多的人喜欢吃狗肉,眼下冬天又快到了,他说,现在的人什么都吃,很多动物都被吃得绝了种,更何况我们狗,还有你们牛,乡下人不能像城市人那样吃珍奇野兽,还不就拿我们开刀?我觉得他说得非常有道理。但生死又不能由自己定,所以就过一天算一天吧! 使我命运改变的是主人家的儿子和临村一户人家女儿的恩怨。我在一天夜间嘴里被塞了很多东西并被牵出了主人家。那是我父母被杀后我唯一睡着的一夜,结果却被静悄悄地带到了另一户人家。到了那家,牵我的人才把我嘴里的东西拽出来,然后将我鼻子上拖着的绳子绕到他家院子里的一颗树桩上打了个活扣。我不明白这家人为什么要把我牵到这儿,如果我没有说错的话,按照人的规矩这应该算是偷。 很快我就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了。原来我家主人的大儿子跟现在这家人的女儿相好,而且也常在一起睡觉,但主人的大儿子不愿意跟这个女人结婚,原因是这个女人不能怀孕生孩子。女家一生气偷偷地弄走了男家的一样东西——那就是我。 到了新主人家,我没有立刻遭受父母的厄运,但却天天代主人的儿子受过,仿佛是我睡了他家的小姐又没有娶她似的。新主人一家任何人任何时候都可以打我,只要他们想打。走得快也挨打,走得慢也挨打,我一直忍着。花猪说得没错,正因为牛一直默默忍着,所以走得快也挨打,走得慢也挨打,除非有一天走不动了,那就要被一刀宰了,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我的父母被杀,也明白我为什么没有被一起杀掉。 长到了我父母被杀害的年龄,我就知道自己留在世上的时间也已经不多了。说实话我并不留念世间的生活,除非这世上没有了人类。 还是期待来生吧,也许来生我有幸能生活在没有人的世界。 2002年6月18日 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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