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隽川在这里的最后一天终于来临了,15年的刑期,只过了一年零三月。 那一天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在呼伦贝尔大草原边,10月已是入冬时节,寒风渐起,劳改队的号子早早地吹响。再干一个月,就可以猫冬了。猫冬是当地的土语,意思是像猫一样在屋里蜷着,因为外面太冷,零下40度。叶振东没有在这里过冬天,他是春分时节从扬州转来的,在那里度过了七个月,到了冬天,犯人们去挖河泥,开始是光脚,后来让家里人寄来了草鞋。那时间新中国收监了大量人犯,费用不够,连草纸都要家里付费,服装等配置也是自理。此时听到起床号,他条件反射地起身,半闭着眼睛,摸索身边的衣服穿上,衣服是家里寄的,一件截了半截的皮袍,皮袍簇新的时候,是上等货,现在截了下摆,成了犯人的自带制服,毛已脱落,不厚,早已不能抵挡塞北入冬的寒风。睡了一夜,脚还是发凉,小脚指边已长出冻疮,上个冬天手脚都冻烂了,存了根,一入冷就复发。他把脚伸进褥子边的布鞋里,昨天这鞋子进了泥水,一夜没干透。 这一天和前一天没什么不同,叶隽川每日都行将就木。麻木一些,时间遛快点。刚来这里时,他给二女儿写了“明信片”,这是唯一的通信方式,上面说,政府英明伟大,自己要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回家。明灵,给爸爸寄一包姜糖。上面没有说的是,这边的春天比江苏的冬天更冷,他的心胃区域经常冻得发痛,也许冲姜水喝御御寒,会好些。二女儿是家里最漂亮的孩子,刚出生几天时,就在逃难的路上,要被丢掉,因为这娃死哭,同队的逃难人家怕招来日本人,大家都得死。叶家太太也没了主意,询问老公,丢了她吗?叶隽川一咬牙,说,我们一家人,要死一起死,不连累大家!于是带了一家老小6口,奔向别处。二女儿长大后知道这事,对爹特感恩。所以,叶隽川熬不住时,就向这孩子要所需,这次竟成了他与家人的最后联系。 他突然倒了下去。新一天的改造尚没开始,他的肉体以终结的方式,彻底释放了他的灵魂。肉体最后的感觉是,心痛如绞。 叶隽川的灵魂游出身体时,听到一屋子的同伴开始陆续尖叫,他们还没有习惯死亡,等不久之后,他们就见怪不怪了。在这个劳改队,有近半的人,迟早要被饥饿与疾病改掉命的。 灵魂离开了劳改队的土胚屋,只见天边,朝阳如血。 此时是1956年10月某日,肉体存世50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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