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中常常出現那棵石榴樹呢。 13年前的一個春天,斜風細雨,紫燕喃然。我在大姐院中發現了它,那會兒,它只有盈尺大小,默然立於西檐階頭。大姐說那是一棵小石榴,因為彎腰弓背、不成苗子,被人棄於胡同口外,被她揀了回來。我問:是麼,是麼?真是一棵小石榴樹麼?於是,那夜醉酒之後,我便掠了回家,昏燈霏雨之下,植於東窗門前,又澆了些水後,酣然醉臥而眠。 次日,睜開眼子,妻進門就來問我,臉色頗為不悅,說:那是一棵石榴樹麼?哪兒撿拾來的?這樣不成材料,大馬蝦似的,離窗門也忒近了,栽得不是個地方,趕明日還是一早拔了重新栽棵好的,看那樣子說不準能結子的呢?妻子這樣說着,我就穿衣出門,瞅那仄斜狀的枝苗,像個駝子的老人,心自怯了,口裡卻說:“人心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誰說長大後就不能結些花果的呢?! 這樣過了些時日,妻子再懶得與我犯口,我便關心起那棵小石榴樹來。忽有一天,在干細的枝條上,竟然有了茸茸綠色,沒過幾日,又綻開了一片、二片……五片……十片的嫩綠豆芽似的小葉片子。我心裡高興起來,但日子一久,便忽視了它的存在。小石榴就在院子中的那個角落,自生自滅地抽出新芽,又脫盡了葉兒,倥傯間就是三年。三年後的那個春天,我驚奇地發現小石榴樹忽然長大了,長高了,仄斜着身子,分出了七岔八股的枝幹。妻就說:我說吧,不會是什麼好材料的,打小就沒個長相;俗話說,三歲看大,八歲知老,成不了大器的,不如趁早砍了,也能騰挪個地方來。我聽了,執拗地跟她辯論,還是拿了刀來,把虬亂的枝蔓刈了,又找來一條細繩,把石榴樹固定、拉直。 第四個年頭裡,石榴樹躥過了北窗,頂梢與屋檐一般齊了,並開始坐蕾、結子,那火紅的花蕊競相開放了滿樹,紅艷艷地在四五月里,從樹底層一直開到樹冠上去,一茬一茬,惹人眼目,招蝶引蜂。妻子看了,“咦”了一聲,笑了說沒想到會這個樣子的呢,但早晚還是要鋸掉的,看它那生長的狀態,前仰後合的,結了果也負不住,卻把個整個門窗兒給堵實了。 妻子每每這麼說着,但一直不曾動手,大概她是礙於我的臉面,抑或是懶得根本不需自己來做,並非出於對小石榴樹有什麼憐憫之心吧!那棵可憐又可愛的小石榴,就在這樣的日子裡,不知不覺中,長粗了,長壯了,每一年都很勤奮,開滿了一樹的紅花,結出的果子小碗口那麼大,青厚皮,熟透的季節里,飽脹的連皮都泛裂了開來,裸露着壘壘的金山銀山,每一個有一斤重呢。每逢八月十五前後,妻子就摘了去送人:單位的同事,串門來的好友、親朋,前後的鄰居,人們都誇讚說那石榴個大,粒甜,咀嚼着水分滿口,沒有餘渣,是個好口材哩。 於是乎,妻子轉嗔為喜,我也長長吁了口氣,樂得像個什麼似的。石榴樹就這樣又在讚美聲中,歡快地生活了幾載。忽有一年,它開始不接果了,花也開得極少。妻子又開始埋怨,心裡頗有些微辭。我就勸說道:人都有個黃道吉日,樹也分大年小年,要歇枝的。這話說了,也就過了,誰想到第二年裡,石榴樹着了滿枝的樹虱,白白點點的,爬滿了枝蔓,花開不少,最後落去了大半,等到秋末結束,只剩下三五個青澀的小石榴在樹。一夜秋風吹過,葉子全部黃了,又是一場秋雨,葉片寂寞寞脫盡。妻子說:我說了吧,終久成不了大用場的,還是及早刨了吧。我執拗着不刨,來年春天裡,我買來了藥劑,精心給石榴樹澆水、施肥、治蟲,用藥噴,用手拿,一春一秋下來,石榴樹像個剛出浴的少婦:端莊、美麗、豐饒;又是花開枝頭,果墜滿樹,竟然愈加勤奮及豐碩了…… 我搬樓房的那年,接鄉下的父母來城裡居住,在父母的呵護之下,石榴樹無憂無慮,蓬蓬勃勃了好多年哩。 去年的暮秋,母親說年歲大了,爬樓大為不便,就決定不再來樓房過冬。在勸說無果之後,大家便謀劃着蓋間小房子,給父母房間裡接通土暖氣。不知為何,在我的極力反對之中,妻子和二哥他們還是選中了東窗下的石榴樹位置。妻說:早就該刨了,你看它長得歪歪扭扭的那個樣子,把窗門都遮蔽了,還着蟲子,賴賴濟濟的,終久是要砍掉的。我百般勸阻無效,就在我期期艾艾的眼神中,那棵已經脫落盡了葉子,而枝頭依然掛着圓而大的三五個果子的石榴樹,終於楚楚地被砍斷了腳踝。它那在十多年裡,黑了白了,白了黑了,風風雨雨的時光里成長起來的生命,就在這瞬息間被無聲無息地給埋葬了……我聽到了無助的嚶嚶哭泣之聲…… 二哥砍倒了石榴樹後,就地卸枝,喊我去幫忙,我也充耳不聞,置之不理。忽然,二哥放下斧頭,驚奇地說了一句:咦,木頭怎會落淚呢?怎麼會呢?隔了半晌,又道:其實,砍了還真怪可惜的呢! 我聽了,再也隱忍不住,旋即跑出了院門,就覺得那棵石榴樹的魂魄依附了我的身體,我在深深的巷道里瘋跑,我只想哭泣、宣泄,宣泄、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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