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岑誉,那时还是南方某艺术学院的美术教师。 暑假的时候,他带着画箱,画布,到江苏乡下写生。他已受美国一所大学的邀请,做为访问学者,三个月后就要去美国了。他打算临走之前再画一批有中国江南特色的风景画,带出去,办个个人展览。 看了艺术学院的介绍信,村长就把他带到一家很干净的人家住下。这家人姓徐,据村长介绍说是徐光启的后代。当岑誉见到这徐家温婉端庄的女儿,对村长的话就深信不疑了。 在徐家住了两个星期,岑誉早出晚归,村里村外,山山水水,尽入画卷。除了到外面画风景,他也画了很多人物画,其中画得最多的是徐家的女儿,这是他见了她之后新增加的画展作品 ---“水乡女儿”系列。在画家笔下,徐家女儿的美好更加突显出来,叫她又喜又羞。而他常常谈论自己独特的艺术观,人生观。最常出现在他口中的是“从宇宙的高度看----”,叫她觉得画家高不可测,于是她看画家的眼神便日渐迷离。 两个星期匆匆而过,画家明日就要走了,他心里对这徐家女儿颇为不舍,但是自己是有家室之人,再说这城乡的鸿沟也难以逾越。 傍晚,夕阳如火,水乡的一切都笼罩在晚霞之中。牧童与牛齐归,短笛不再悠扬。天地间一种辉煌的落寞,游荡在血色黄昏。画家当然不会放弃这震撼的感觉和美妙的色调,拎着画箱就出了门。 画到一半,突然落雨,而夕阳还挂在天边,照着雨,丝丝线线,又透明又清亮。画家心下感动,雨中不能再画,却恋恋地立在那里,想把这美景印在脑中,回去再画完,并决定给这幅画起名为“夕阳雨”。 “大画家,下雨了,还站在那干什么?”一声清亮的声音传来,徐家的女儿出现在夕阳雨中。 顿时,画家眼中亦无夕阳亦无雨,却想起了闻一多的 <雨巷>。 女子走近了,对他说:“快去避避雨吧,淋湿了要生病的。” 两人跑进一个山洞,雨水使得这女子的身材玲珑剔透,那少女特有的清香使画家一阵晕眩。 他咕噜了一句:“我的丁香姑娘 ---”就把这女子紧紧抱在怀里。 徐家女儿挣扎了几下,挣不开。强有力的成熟男人的拥抱让她恐惧,而一向对他的崇拜又使她此时有些受宠若惊。她还没搞清自己的想法,他就做了他想做的事情。 第二天一早,画家就走了。 以后,岑誉跨越太平洋到了美国,接下来的日子,办画展,办绿卡,找工作,换工作,最后在一家室内装饰公司当设计师。 他的老板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美国女人,没结婚,有一个五岁的中国女孩,是她在这女孩才三个月时从中国领养来的。老板对这女孩爱得不得了,顾了专业的保母及一位管家来照顾她,美国孩子所能享受的她都享受到了。老板为了让她了解中国文化,常带她吃中餐,学中文,为她过春节,每次有中国员工回中国,老板都嘱咐给带几件中国民族服装。 一旦生意不太忙,老板就把女儿带到公司来,岑誉常常有机会见到这女孩。不知怎的,岑誉每次见到这女孩都会莫名其妙地不安,尤其那对清亮的凤眼,让他记起沉淀在记忆深处的一个影子。他开始关心这女孩,有事没事地找机会和老板搭讪,得知这女孩是从中国江苏一家保育院领来的,据说她母亲是个未婚女子。老板拿出一件小婴儿衣服,指着上面用圆珠笔写的几个汉字,对岑誉说:“我带女儿会来时,她就穿着这件衣服,我一直保留着,但不知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 字迹有些模糊,但岑誉一眼就认出“岑家囡”三个字。他的心沉了下去。 他向老板请了假,回到中国的江南,找到了姓徐的那户人家。徐家的人见到他冷冷的,连招呼都不打。岑誉问徐家女儿的下落,也没人理他。倒是村里的孩子告诉他:“你是问徐家那个大肚子闺女呀?嫁给邓小棍了,刚嫁过去就生孩子,差点叫邓小棍打死。” 顺着孩子的小脏手指头,他找到了邓小棍的家,这是岑誉一生中所见过的最破烂的住宅。 推开用树枝捆绑成的门,院里坐着一个臃肿的女人,怀里奶着一个孩子,嘴里还对着猪圈不停地“哩哩噜噜”,管理着猪们的秩序。这女人抬头见岑誉进来,一愣,又一愣,仿佛不知说什么好。岑誉的心快沉到地狱了,这就是那个“丁香姑娘”么? 他问:“你是不是把我女儿扔了?” 这句话仿佛是根火柴,一下子点燃了这女人的“炸药”,她忽地站起来, 敞着胸脯,一手挟着孩子,一手指着岑誉的鼻子:“你的女儿?呸!亏你还有脸说出口。扔了是我心善,我还想一把掐死她呢。” 岑誉被她的泼辣所震慑,后退了一步,回口道:“你 ---你这女人怎么这么狠毒?” 女人道:“我狠?有你狠吗?你图一时快活,糟塌人家黄花闺女。我徐家世世代代清白人家就毁在我这了。 -----我那么小,根本不知道怀孕,后来我妈发现我肚子大了,流产都来不及了,只好嫁给这个疯疯癫癫使棍子打人的邓小棍,那女孩落地没几天 就被我妈抱走了 ----”一边说一边哭。 “对不起。”岑誉嗫嚅地说。 “对不起?你有啥对不起的?”女人的声音又抬高了,“看看,这是我儿子,大胖儿子,比你女儿强百倍千倍!” 岑誉看了看她,忍不住又说了一句:“你怎么变得这么泼辣?” “泼辣?还不是叫生活逼的!”女人的声音近乎歇斯底里,“谁不想温温柔柔地做个好女人?可也得嫁个钢钢强强的好男人才行啊!我没那福气倒也罢了,怎么就碰上了畜生 -----” 屋里走出一个睡眼惺忪瘦骨嶙峋的男人,手里拎着一个竹棍,对着女人就是一下:“叫什么?吵死了,这个死婆娘。”手里的棍子又快又狠对着女人劈头盖脑地打下。 “住手!”岑誉抓住邓小棍的手。 邓小棍挣开了,举起棍子正要向岑誉打下,一看这人个子高大气概不凡,棍子举在空中不敢打下去,在半空中转了个弯打到女人身上。 岑誉忍无可忍,飞起一脚踢中邓小棍的头,邓小棍无声无响地倒了下去。女人一见杀猪似地叫了起来:“杀人啦!救命啊!”村民们闻讯赶来,把岑誉扭送到当地派出所。 在派出所的小黑屋关了两天,岑誉就被放了出来。一开始,他以为是自己的美国护照起了作用,后来才知道,邓小棍被他那一脚踢晕后,睡了两天。醒来后,头脑清醒无比,一改过去那疯疯颠颠的样子,俨然一个有文化有教养的男人。 原来,这邓小棍真名叫邓小桂,也曾是村中才子,高中时就在省报上发表过散文,诗歌什么的考大学时,自恃才高七斗半,报的志愿都是北大,复旦,南开等名校,不幸名落孙山。邓小桂受此惨重打击,一时转不过弯来,就得了精神病, 整天挥舞一根竹棍子, 扬言弃文从武, 很快打遍全村无敌手,就连鸡鸭猪狗也尽臣服。 岑誉一脚踢醒邓小桂,邓小桂因祸得福 ,对岑誉很是感激,跑到派出所把岑誉保出来,两人便相约到村头酒馆喝酒。一瓶啤酒下肚,两人都觉得相见恨晚。仗着酒气遮面岑誉讲了自己和徐家女儿的一段风流孽债。邓小桂表示理解。他说:“密斯特岑,咱们都是知识分子,对于LOVE应有不俗的看法,尤其你们搞艺术的,情感比一般人丰富,容易冲动。”邓小桂双眼微眯,目光远游,“青阳翠野静,白雨红袖招,-----多美的际遇。”然后他手一摆,斩钉截铁地说:“这事就过去了,再也别提。以后你有空就常来走走,就当认了一门亲。” 岑誉很是感动,就建议他成立一家仿古竹器加工厂,生产一些拐杖,竹篓,竹箱什么的。岑誉送给邓小桂五千美元做资本,说这是投资占股份,邓小桂也不推辞。岑誉又手把手教邓小桂“做旧” -----把新的竹器做出古董的烟火色。 这邓小桂不愧是诗人出身,悟性极高,做出来的东西质朴无华,有着很强的沧桑感,还让人觉着有一丝淡淡的乡愁。 以后,岑誉就把这些竹器介绍给他的老板。老板见了样品,十分欣赏,尤其是竹拐杖,决定大量进货。邓小桂这下真的成了“邓小棍”了。 岑誉一直到现在还在这家室内装饰设计公司工作,任劳任怨,早去晚归。尽管老板不再给他涨工资,尽管有时受老板的斥责,他都不会离开。因为,一方面,他在这儿可以常常见到女儿,另一方面,他知道,他所创造的一切财富最终都是他女儿的。 <此文写于2001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