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年代中, 我出生在华北一海滨附近的村庄里。小学之前的事, 我几乎不记得什么了,也没人同我说起,只是前些年与妈妈说起奶奶时,她透露给我,说,我出生后,奶奶连看都没看一眼,因我已有了一个姐姐,又一个女孩儿的降生,不是奶奶所愿的。后来我长大些了,变得漂亮了,大眼睛,弯眉毛,双眼皮的,奶奶才开始喜欢这个孙女了。 从家里的旧照片也可以看出些端倪,60,70年代照相是件很奢侈的事情,姐姐和弟弟都有百日照,唯独我没有,有我的照片里都有他们,而他们又有单人照,却是我所没有的,对妈妈来说,童年的我是多余的,不被待见的。我所记得 的她对我说过的话全是负面的,伤自尊和自信的,“你跟你姐姐比差远了”,“一点儿用也没有”“你还能干什么你?”。 记得我大概8,9岁时,妈妈一大早叫我起来帮她收拾大白菜,我睡眼朦胧地跑出去,还没干活,一弯腰,皮带断了,裤子要掉了,于是告诉她,她一顿骂,“你还能干什么?一点儿用也没有,干点儿活儿就要功夫钱”,我委屈,却不敢出声,皮带是姐姐用过的,旧的狠了,已经断过两回了,缝上的。类似的事件太多,小时候,爸爸不在家,家里的大事小事儿都得妈妈管,她很辛苦,她累了,我便常常是她的出气桶。 我曾努力地回忆,想要回想起妈妈对我的爱,可我怎么也想不起此类的任何事件或者话语。记得有一回,大概春节期间,奶奶,妈妈还有我们3个孩子,围坐在炕上取暖,姐姐让妈妈唱个歌, 她便唱了,我说,“好听,再唱一遍”,妈妈说“不唱,自己唱罢”,我说“你偏心,她让你唱你就唱,我让你唱你就不唱”, 妈说“嘿!你还不愿意了!” 意思是“你有什么权利责怪我偏心”,然后她叫姐姐去她的房间了,就这样,少有的温馨,也以不快而告终,记得我当时别提多失落了,还是奶奶安抚了我两句。 姐姐年长我三岁,个子也高,她更能帮妈妈干活,受妈妈的重视。爸爸是独子,而弟弟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又是最小的,他成了家里的宝贝。我除了被人夸漂亮时,看到妈妈脸上的微弱的骄傲外,对她来说就是 “多余的”和“没用的”。记得妈妈对人夸弟弟做文好,当少先队大队长了,对方说,“你的老二也学习好,俩眼儿又长得水灵灵的”,妈说“她 啊,蔫死了,蔫死了,一点儿用也没有”。那时,我始终想不明白,我怎么就“一点儿用也没有”了,我从小就打扫卫生,扫地,擦桌子,擦玻璃,洗衣服,做饭,洗碗,甚至打水(先是和姐姐抬水,长大些了,便挑水),奶奶常说我洗的衣服最干净了,但妈妈对我评价最多的便是“没用”和“跟你姐姐比,你差远了”,我现在想她大概是指姐姐更能帮她干些重体力活儿吧! 姐姐帮妈妈干活,并非自愿,但她不能对大人怎样,就对我这个比她矮一头的妹妹发威,记忆里,小时候她经常训斥我,甚至打我,强迫我服从她,受她控制,她常常要照看弟弟,所以他俩经常会合伙欺负我,抢我东西,抢我的压岁钱,从来不记得妈妈制止过他们,往往是奶奶站出来为我主持一下公道,我读初中时,奶奶逝去了,我很怀念她,常常会一个人对着她的照片看很久,奶奶是位慈祥的祖母,她是唯一给我的童年留下美好记忆的人,写到这里,我流泪了,她已去世近32年了,我依然非常非常想念她。 奶奶去世后,妈妈常常与姐姐聊天,商量家里的事情,有时候我听到了,插嘴或有问题问,得到的都是姐姐的斥责,或妈妈淡淡的一句“没你的事儿”,我没有发言权,我只是每天做我该做的和被吩咐做的,形同傀儡,像是只顺从 沉默的羊羔。读高中时,我开始住校。突然高二的一天,一位邻居跑到学校来找我,告诉我赶紧回家,家里有事儿,我忐忑不安的回到家,爸爸回来了,说不用上学了,明天就走了,我问,去哪儿,他说我们要搬家去省城,太突然了! 之前我什么都不知道,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高兴又惶恐,家里的东西都已卖了,或送人了,房子也卖了,行李也打包好了。 第二天我们启程了,这是奶奶去世后的第三年,带着要做城里人的兴奋 恐慌和对城市生活的期待启程了,我恋恋不舍这生活了十几年的村庄和那三间瓦房,这房子记载了我所有的童年,从此之后它是别人的了,我再也回不去了,我回头看了又看!我至今遗憾当时没时间跟我要好的同学说声“再见”。 到了城里,现实把我的兴奋击得粉碎,爸爸的单位没房子,他一直住宿舍, 他的宿舍还住了另外俩人,我们没地方住,只好借住到爸爸的朋友家,我和姐姐住一家,妈妈和弟弟住另一家,爸爸仍住宿舍,白天放学了回爸爸的宿舍集合,做饭,吃饭,洗衣服等,晚上便去借宿,不好意思麻烦同一家人太多,便换另一家借宿,经常上学前问爸爸,“今天放学后去哪儿?”,爸爸的单位,也曾给我们临时住处,但都不长久,经常搬家,就这样大概一年多,终于在一处临时房住下了,此处住了有三 ,四年,爸爸单位盖房子,才分到了一户住房。在游击似的搬家过程中,常常想到乡下那三间大瓦房,住得安稳,却已属他人了。 小时候,爸爸在我的心里是一座山,我引以骄傲的父亲,他高大,英俊,浓眉,大眼,五官端正,是位帅哥,搬家后,我感到我的山变矮了,和小时候村里其他孩子的父亲一样,他只是位平常人。我感到我的危机,我只是这城市芸芸众生中渺小的一分子,我必须努力,我刻苦读书,搬家后的第二年考上了天津的一所全国重点大学。爸爸单位的人来到我们的临时住房庆祝,说了一堆诸如“逆境出人才”,“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之类的话,听上去是赞扬,仔细品味,却似乎在说,你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农村来的,没有其他出路的,而他们却有更多的选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