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化学的是个女老师,姓庞,毕业于南开大学,已是中年。上课时通常说着一口慢而轻柔的贵州话,偶尔为了强调也会冒出一串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来。 优雅而有风度,身材比较高,依稀看得出年轻时的漂亮。 庞老师课讲的不错,大多数时候都是言简意赅。尤其是说到重点的时侯总要顿一下以示强调,同时将其写在黑板上。每当此时,我总是小心翼翼地抄在笔记本上。 当时听课的时候神清气爽,耳目聪慧。可一下课,这笔记我就看不太懂了。可能是庞老师的水平比较高,也可能是我光注意庞老师讲课的仪态风度,说话的抑扬顿挫,对化学课本身的内容反而忽略了。 等一考试,我更抓瞎了。这笔记上都没有啊!什么分子核、原子核、各种新元素,搞得我稀里糊涂、满头大汗。每次交完卷,我总是忐忑不安。成绩一出来,我心里就一沉,不是刚及格就是不及格。这样下去怎么行,不得已我只好鼓足勇气去找庞老师,说:“您看我数学学的不错,化学总是学不好,这可怎么办?”庞老师打量打量了我,若有所思,说:“你回去吧,我来想想办法。” 说来也巧,庞老师有个掌上明珠,名肖骏,正好在我们班里。十四五岁,正值豆蔻年华,中等个, 鹅蛋脸, 马尾辫, 明眸哠齿,婀娜多姿。特别是那一双眼睛,水灵灵的出奇的大,看着就象会说话似的。背地里男生给她起了个外号:大眼妹。 这肖骏不知道是否是继承了她妈妈的化学头脑, 还是她妈妈回家给她用量杯放料,试瓶褒鸡汤加以熏陶。化学学的是出奇的好。只是她数学稍稍逊色,学的就不如我了。 过了半个月, 班主任谢老师调整座位,把我和肖骏调成同桌了。我这才记起来庞老师说过的“想想办法”的话。估计是她跟谢老师打了招呼,让肖骏和我坐同桌,好互相帮助帮助。我心里一阵高兴:这下有大眼美女坐同桌,不仅化学功课可以提高一步,而且一来二往,时间一长,没准还可以同大眼美女产生心灵化学感应。我心里是十分激动,喜不自胜。 等到再上化学课时,我看着看着就觉得庞老师手里的烧瓶烧杯变成了厨房里的炒菜锅炒菜勺,我和大眼妹在庞老师和蔼的目光下在一个桌子上手拉手,肩并肩亲亲热热地学习,庞老师不时地还朝我们俩赞许地点点头。庞老师做完菜,亲切地问:“饿了没?”。我看着锅里香喷喷的炒菜,说了声:“饿”。突然耳边响起一片声音:“懂了!”,我吓了一跳。回了回神,才搞明白,原来是庞老师做完了实验,问大家懂了没有,而不是炒完菜问我饿了没有。 自从大眼妹成了我的同桌,我就时不常地看着大眼妹想入非非。这种神态很快就被古弟看出来了。他故意跑过来探我的口风。看我犹豫不决,欲言又止的样子。这小子马上明白了几分。过了几天,我远远地看见肖骏拿着一封抬头是“贵林人武部”五个红色大字的信纸在看什么。等我走到桌子前,她赶紧收了起来。“贵林人武部”,不是古弟爸爸的单位吗?怎么回事,难道古弟这小子给大眼妹写信?我跑去问古弟,是不是给大眼妹写信了。他嘟囔着王顾左右而言他:"没……没什么。就是想鼓励她好好学习。"我心想,好好的,他不鼓励别人学习,单单鼓励大眼妹,肯定没安好心。 可能是我数学比较好,人长的也还算清秀,感觉上庞老师对我还是蛮不错的。有次还叫我上台去给全班同学演示实验,我正好穿了件新衬衫,在讲台上还挺美的。只是当时班里男女同学之间不说话,要真开口向大眼妹问问题还是有点难度。 大眼妹开始同桌时对我态度还不错。一次我的笔掉在桌子下面,她帮我拣起来,还冲我莞尔一笑。我心当时是砰砰直跳,一阵眩晕,人都差点钻到桌子下面去了。 可好象看了“贵林人武部”的信之后,大眼妹就有意无意地往离我远的方向挪了挪。看我的眼神也好象很警惕。可每次课间当我酝酿了半天勇气,张口问她化学问题的时候,她好象没听见一般,急忙扭过头用软软的匀城话喊“薛冬梅……”或者是急急忙忙跑去找廖秋波了。如此好几次都让我一边晒着。直到有一天,我看见肖骏又在看““贵林人武部”的信纸,我突然醒悟,是不是古弟在后面捣了什么鬼。 我抓过古弟一问,这家伙很得意地说了实话:"还不就是说你图谋不轨,要肖骏小心提防着点,好好学习,不要胡思乱想,以后和我一起考到一个地方上大学!"我听罢脑袋里“嗡”的一声,气不打一处来,当时就跟古弟干在一起,俩人在地上滚成了一团。 就这样,化学学好是没戏了。可这大眼妹却整天挂在了我的心坎上。我试着找她沟通:“我只是为了学习,古弟这小子居心不良。”大眼妹不卑不亢地冲我来了一句:“你如果功课上有问题,可以找庞老师。”然后就跑去和廖秋波嘀嘀咕咕地说匀城悄悄话去了。声音低而且说的很快,不时还神秘地咬耳朵。我想肯定是在背后取笑我,我当时觉得又羞又恼,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没办法,我只能又去找庞老师。还没等我开口,庞老师先说话了:“我家肖骏的数学不太好,你怎么也不帮帮她呢? 还有,你上课老是盯着那些瓶瓶罐罐傻笑个啥子?问你个问题也答不上来。”我吱吱唔唔半天:“庞老师,你是不是……用量杯和试瓶……给肖骏……烧鸡汤吃?”庞老师一听,很不高兴:“搞啥子明堂!要把学习放第一位,不要胡思乱想。”一出办公室,我就给了自己一耳光。怎么能脑袋想什么嘴巴就说什么呢? 化学没学好。数学也耽误了。古弟这小子本来就是一个天生才思敏捷的人,数学一下子就超过了我。其间又不知忙里偷闲同大眼妹通了多少信。可能是有了大眼妹的鼓励,这小子数学突飞猛进,后来参加全国数学竞赛,竟然拿了个贵州省第一名。打那以后,大眼妹看古弟的眼神都变了。还经常拿着问题去问古弟。看的我真是咬牙切齿,痛心不已。 再不多久,谢老师又调整座位。我和肖骏就被分开了。大概是庞老师看肖竣和我这没头没脑的楞小子坐同桌也没什么正面帮助,于是就未加干涉。 快毕业的时候,谢老师因为个人原因离开了匀城。班里的同学象没人管的猴子一样上窜下跳。后面几个男生扔雨伞玩, 结果许东一下子把雨伞插进天花板半截掉不下来了。还有个人在窗帘上写了高二六班永垂不朽,临时班主任肖老师看见了气的不行。 这天下了自习, 教室里只剩下梁辰、淳哥、宫宁和我。梁辰一看窗帘被糟蹋成这样,也用不了。为了不想让肖老师糟心,就一把把它扯了下来。梁辰放了个凳子,想要把天花板上的雨伞也拿下来。无奈高度不够,一伸手反而没站稳,身子一偏就顺着墙壁滑了下来。墙上谢老师精心表糊的“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的标语也被他一把给撕扯了下来。这些标语还是我们这帮精壮小伙子帮实验楼搬家卖废品赚了点钱,谢老师拿去买纸做的呢! 我们一看,这可怎么办。宫宁冒出来一句:“烧了!”。这宫宁,外号小滑头,个子不高,年龄在班里最小,人小鬼大。可能是因为上学太早,身子骨没发育完全,有个尿床的毛病。其实刚进一中时我也有偶尔尿床的毛病,但后来在一中参加体育锻炼就好了。不知为什么,小滑头的毛病一直没好。 听到小滑头的话,我开始有点愣。突然想到了在高中两年学习上的压力与辛苦,生活的艰难,谢老师的训斥,还有古弟把我同桌大眼妹夺走的悲愤。我也跟着说了声:“烧!”。 话音未落,梁辰早就找了个铁簸箕,把窗帘、标语给点着了。感觉这小子憋的怨气比我还多。后来他还觉得不过隐,又摘了一大堆励志标语也扔进了火里。一时间教室里火光冲天。要知道这教学楼可是老式木制结构,楼梯地板全是木头的。这要是真点着了,整个教学楼都得烧的一干二净。后来想想,确实有几分可怕。好在当时下面有个铁簸箕垫着,烧的只是纸片。以我们常在家点火做饭的经验,不应该把楼板给点着了。 看着骤然而起的火光,开始时我们四个人欢呼雀跃,可是到后来就渐渐地变得沉默不语了。窗帘很快就烧没了,标语也在火光中慢慢变成了灰烬。感觉就象我们两年的高中生活和我们刚刚开始的青春,被岁月的火焰很快地烧掉了。我们就象那跳动的火星,从一中一闪而过。过几天我们就要面对高考,谁也不知道未来的命运将会如何。别了,我的高中,别了,我的匀城一中!别了,我初春的爱恋,别了,我心中的大眼妹! 东西烧的差不多了的时候,古弟来叫淳哥一起去洗凉水澡。梁辰看火也烧得差不多了,就吩咐我和小滑头留下来看着火完全熄灭。他和淳哥就跟古弟走了,走的时候古弟还冲我神秘地笑了笑。 这余火要真灭时间还挺长,我有点担心地板会不会被烧糊了。要不是因为烧梁辰后来摘下来标语,这火早就烧完了。现在他倒先溜了,留下我们俩个在这收拾残局。如果地板上要烧个黑疤,我们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突然就在这时,庞老师开门进来了。想这庞老师似乎晚自习从不来我们教室,什么风把她老人家吹来了呀?!“啊!我说我咋外头老闻到一阵阵烧火的烟味呢?我还以为我今天是在化学楼呆的时间太长,嗅觉出了问题呢!原来你们在烧火啊!!!”还没等我们回过神, 庞老师一闪己经不见了。我赶紧跑过去把门关上。 一着急,我回头叫了一声,“小滑头,快撒尿!”本来这余火慢慢小了,也没什么。给这小滑头的尿一浇,浓烟滚滚,臊味扑鼻。正当小滑头尿的悍畅的时候,被庞老师喊来的肖老师赶到,“嘭”的一声推开教室门冲了进来,只见烟雾迷漫之中小滑头正对着火堆浇尿。肖老师大喝一声:“你们在干什么?!”话没说完, 赶紧捂住鼻子。小滑头吓得把尿也给憋了回去。 这时候明火是看不见了,只是这烟雾缭绕着整个教室。肖老师想叫我们赶紧将簸箕拿出去,可这铁家伙太烫了,手根本拿不了。我向肖老师请求回宿舍打了盆水,把火给彻底浇灭了。 第二天,我们四个人被请进了校长办公室。被张校长一通很批,说不允许我们参加高考。马上叫家长来。 我爸爸风尘仆仆赶到学校,一眼看见垂头丧气的我,上来就用鞋底揍了我几下子。接下来就是学校叫我们深刻检查,痛苦反省。好在最后学校还是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原则,网开一面,让我们参加了高考。 后来我想想, 肯定是古弟这个家伙去告的状。否则,晚自习从来不来我们教室的龙老师怎么会出现呢? 我想,这样一来,他更赢得了龙老师的好感,也借机打击了我的形象,他就可以轻松地追大眼妹了。 尾声: 这小滑头尿床的毛病被肖老这么一吓,反而好了。后来梁辰回到三线基地的研究所里见到他,据小滑头说,每次他在睡梦中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厕所想撒尿,肖老师突然冒出来当头棒呵:“你们在干什么?!”。顿时就被吓得尿憋回去醒了。 至于我呢,因为我爸爸的几鞋底,不免情绪有些波动,成绩受点影响。可最终也勉强被北京的一所大学录取了。 7月中以后,我们班上50来人也就各奔东西了。需要一提的是,我曾经的同桌大眼妹,果然照胡弟給她的信中所言,心无旁骛地努力学习。最后被北方的一所大学录取。只是同古弟的大学相差千里, 中间还隔着我的大学。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后来见着古弟, 他说告状的事肯定是没有的。喜欢过大眼妹的事是真的,写信的事就说不清了,但肯定信不是在高中写给大眼妹的。到底还是给我来了个死无对证。 梁辰呢,可能是觉得当年教室里的励志标语还不够多,青春之火烧的很不过瘾。后来他在美国买了个山头农场,总打电话来把我叫过去,一起在他家烧野火、烤肉、喝酒。每逢火焰腾然而起,他就绕着火堆奔跑, 嘴里还象印第安人一样发出"喔噜噜噜噜……"的啸叫之声。 宫宁,也就是小滑头后来到美国读博士,毕业后进了IBM,搞什么大型计算机水冷方面的研究。据说他搞了个项目把计算机数据中心建在河边上,采用河水加以冷却。不知道他是不是从当年灭火的事情上得来了灵感。 后记: 庞老师毕竟是老师,觉得当年没有帮我把化学搞上去,心里一直很欠疚。后来有一年大眼妹到北京逗留的时候,庞老师特意叫在北大的女生晓艳和我带着大眼妹在北京玩一玩以弥补一下当年的遗憾。我们在北京圆明园转了转。我趁机向大眼妹提起当年古弟写信的事,问她不肯辅导我化学是不是因为古弟说了我什么坏话,还旁敲侧击地说起了我对她深埋在心底的多年的情感。大眼妹睁着她那清亮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我,一字一顿地对我说:“不可能。我在高中没有这样的故事!更何况,你只不过是想找个教你学化学的人,根本不是真心喜欢我!”我突然愣住了。看着大眼妹的视线也渐渐模糊,仿佛回到了一中化学实验室里,一个年轻的庞老师,还是那么优雅,还是说着慢而轻柔的贵州话。不同的是, 她有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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