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伦多的冬天是忧郁的,大地被冰雪覆盖,到处是一片白茫茫,色彩单调得让人想自杀。 午夜时分,黑沉沉的天空,寒风卷着雪花泼洒向大地,路面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片桔黄色。 一辆九三年出厂的CHEVROLET MALIBU停在在二十层高的公寓楼前,思琪从汽车前排右侧座位上钻出来,随手关上车门,略微弯下腰向车里的人挥挥手。 “抠门的犹太佬儿!” 一转身,思琪在嘴边轻声嘀咕一句,拉开门走进楼去。 电梯在第十层停住,门一开,思琪走出来,边走边伸手从包里掏出钥匙,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 室内客厅里的台灯还亮着,发出暗弱的红光,墙角传来一阵在床垫上翻身的声响,他还没睡着。 思琪有点心虚,用力吸口气,鉴定一下自己身上有没有带着烟酒气,快步走向她和女儿住的房间,心想这会儿他最好别开口,免得彼此难堪。 今晚见的是一个犹太人,网上登记的资料显示他是四十五岁,可思琪觉得他看上去更像是五十五岁。 见面的地点定在一间意大利餐厅,在幽暗的灯光下,犹太老头左手无名指上那枚白金钻石戒指和他那光秃发亮的头顶交相辉映,晃得思琪眼花目眩。 她可以接受男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十岁,但是不能接受秃头,所以,一见面,犹太老头就已经从思琪的筛子眼儿里掉下去了。 那些年出国的人当中似乎有一种规律,一家之中如果是男方先出国,几年后全家团圆了,还有可能继续过下去,如果是女方先出国,那这个家多半会解体。 思琪先于她先生出国,以访问学者身份到了美国,之后她不想再回国,可留下来又搞不定美国绿卡,于是就申请了加拿大移民。在分别两年之后,一家人终于团聚在多伦多。 人是团聚了,心却还分着,二人在心理上的落差一直无法弥合。夫妻间在思想上的分歧太大,整天鸡同鸭讲,不论大小事,两个人的想法总是如同地球上的黑夜和白天一样,永远碰不到一块。 思琪经过这几年在国外的磨炼,明白求人不如求己,一到多伦多就开始积极求职,边上学边打工。 她先生却还在去留之间犹豫不决,人到中年,放弃了国内的职位和生活环境,移民后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工作,进工厂打工太辛苦,回学校读书又太吃力,年近四十,意志力早已在国内机关的舒服环境里消磨殆尽,不读书,不上班,整天窝在家里,人越来越懒,精神日见消沉。 这样的生活让思琪很失望,她想促使老公改变,跟上她的脚步,于是两个人之间的争执不断升级,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终于经由一场南拳北腿式的比武较量而达到高潮,冲动之下,思琪拨了911,警方迅速介入平息战乱,把她先生赶出家门,让他在公寓楼外面的露天停车场蹲了一夜。 冲动的惩罚是两败俱伤,从此二人由热战转入冷战,断了缓和双方矛盾,实现家庭和解的念头。 在这个一睡房公寓里,一家三口分裂成东西方两个阵营,女儿穿越柏林墙,在两边游走,如同夹在美苏之间的瑞士,地位中立略偏西方。 连买菜做饭都是分头进行,冰箱各占用一半,房租水电分摊。思琪带女儿住睡房,她先生睡客厅,在一套公寓里关起门来闹独立,各自为政。 也就是从这时候起,思琪悄悄地为自己寻找出路,她在几个交友网站上寻找合适目标,注册填写个人婚姻状况时,思琪曾有点犹豫,一时拿不定主意应该写单身还是已婚。现实是两个人分居没分家,没办理正式手续,有婚姻之名而无婚姻之实。 第一次约会见面的是个华人,也是新移民,自称是个电脑工程师,三十九岁,离异无孩,见面地点定在一间咖啡店。 初见之下,感觉还不错,电脑工程师的头发还没有被编程拔光,生长得依然茁壮,脸上的笑容也蛮灿烂。两个人手举着咖啡,聊得挺投缘。 思琪随口问了一句:“你在哪儿上班?” 工程师磕巴了一下,“我。。。我现在还在休假。” “噢,你前妻也在这里吗?” “嗯,她还在国内。” 思琪隐约地觉着什么地方不对劲,“你们的离婚手续是在国内还是在这里办的?” “正在办。” 思琪狡黠地笑笑,“平时你喜欢上那些网站?” “嗯,很多。。。”电脑工程师还在歪着头想词。 思琪不管他,接着说:“我喜欢上成人网站,尤其是换妻的那种,以前我和我先生经常参加这种活动,你要是感兴趣的话,下次等你太太来了把她带上,我们先见个面,交流一下怎么样?” 电脑工程师的眼神开始凌乱,半张着嘴没接上话茬儿。 思琪把手里的纸杯丢进垃圾桶,微微一笑,“回去吧,记得对你太太好点。” 电脑工程师醒过神来,反唇相击:“你真的是单身?行啦,咱们谁都别装!” “是不是单身我自己清楚。”思琪的嘴上不肯饶人。 重新来过,又跳出来一个,先在网上交流一下,电脑工程师,怎么又是个电脑工程师!这年头电脑工程师都怎么啦?这个是真单身是假单身?白纸黑字,先show一下离婚文件吧,分居协议也行,省得浪费感情。没有?白白了您呐。 说起来,多伦多有几十万华人,可要找个合适的主儿还真不容易。 “好男人都被霸占了,” 扒拉来扒拉去也找不到一个满意的,思琪颇有些愤愤不平,“网上征婚的净是些歪瓜裂枣!这交友网站怎么整得像是专为搞一夜情和拉皮条提供服务的一样?” 咦,这网上有条新闻,说有个美国德州的商人爱上一个中国来的按摩女,最后两人还结婚了。 你说她咋这么好命呢?TNND,干脆我也改行做按摩去得了。思琪嫉妒得直嘬牙。 换个英文网站试试,思琪把搜索目标转向当地人,先设定条件:没正经工作,没房没车的一律撇除。 “这种人肯定是个Loser,”思琪盯着电脑显示屏,“不能弄个包袱给自己扛着,我还有女儿要养活呢。” 有人来主动联系思琪,这人名字里有个Hussein,思琪在心里琢磨上了:这家伙到底是和奥巴马近乎呢还是跟萨达姆更亲密?别看两个都是总统,可含金量不同。还有,他是进清真寺还是进基督堂?这事儿也马虎不得。 再找找,哎,这个犹太人看条件还可以,对,犹太人都精明会赚钱,先见见面仔细考察一下。 思琪起身去卫生间,见客厅里的灯还亮着,侧耳细听,床垫发出一阵有节奏的吱呀声,思琪心里来气,拜托,要自摸也趁我不在的时候摸啊,外面大把的单身女人,你就不能主动出击一回? 坐在马桶上,思琪的脑子里止不住要胡思乱想,你说移民到底是为什么?弄得这家不像家,人不像人的。为了孩子?有句老话“儿孙自有儿孙福”,等孩子大了还不定怎么想呢!想想自家老公其实也蛮可怜的,人老实,哎,老实有什么用,这年头老实等于窝囊废。 一想起自己在雪地里提着在华人超市里买的食品,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来,身边连个帮手都没有,就觉得凄凉。现在过的日子比起在国内的情形起码倒退了十五年,这房里的家具除去Walmart的便宜货,就是从Yard Sale 拎回来的处理品。出门要在刺骨的寒风里等公车,用不上五分钟,全身就都冻透了。来这里一年多,心里的委屈没地方说去。当年没赶上上山下乡,这回来个洋插队,把这一课给补上。 掀起窗帘的一角向外窥望,暗夜中,雪下得正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