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公与周夫人像,挂于湘阴柳庄故居墙上
左宗棠悼夫人周氏墓志铭
2017-04-07 研究会 秘书处 左宗棠研究会 夫人湘潭周氏,名诒端,字筠心。年十九,余兄中书君以赠光禄公遗命,聘为余室,盖议婚有年矣。道光十二年八月,余以贫故赘于周。与夫人生齐年,至是皆二十一岁。婚未逾月,湖南省试名录至,余忝乡举。其冬会试北行,有讹言半道病剧者,夫人微有所闻,忧思成疾。迨得南归之耗忧始解,然肝气上犯之证则讫不愈。逾年长女生。余居妇家,耻不能自食,乞外姑西头屋别爨以居。比三试礼部不第,遂绝意进取。每岁课徒自给,非过腊不归。夫人与妾张茹粗食淡,操作劳于村媪。 道光二十三年,余举积年脩脯买田柳庄,明年移居湘上,此为有家之始。又三年长子孝威生,夫人虽爱怜之甚,然自能言以后,教必以正。儿甫三岁,即削方寸版书千文,日令识数字,检前人《养正图》为其讲释,坐立倾攲,衣履不整,必呵之。常时敛衽危坐读书史,香炉茗碗,意度翛然。每与谈史,遇有未审,夫人随取架上某函某卷视余,十得八九。自患肝疾后荏弱善病,斋食日多,非祭祀、宾客不杀鸡鹜。朔望分肉,必先婢媪。见贫苦残废必思所以周之。仆媪受雇久辞归,临行无不感且泣者。柳庄地近湖壖;西北文泾港,《水经》所称门径口者也。道光末,沅、湘、资连岁盛涨,饥民多取道门径口赴高乡求食,络绎过柳庄,夫人散米表食并丸药乞病者。 咸丰二年秋,粤寇犯长沙,举家避居白水洞,亲故多就之。余旋以当事礼赴戎幕,昼夜调军食,治文书,以暇宁家者岁不过数日,山中诸务一委之夫人从容就理。比湖南抚部骆文忠公、湖北抚部胡文忠公劝余迁居长沙,为醵金买屋,乃得司马桥今宅居焉。 九年冬,湖广总督某公以骆文忠劾永州镇总兵樊燮之嫌,谓疏出余手,嗾樊上诉,词连余。余辞骆北行,将直之于朝,胡公固止勿行。返长沙,与夫人谋将老于柳庄,夫人喜谓:“从此庶免婴世网矣。”未十日,文宗命以四品京卿襄办今大学士、侍郎曾公军务,乃募军长沙,率以东征。自是转战江西、皖南,定浙江,移军而闽,复漳州、龙岩。时余已由太常寺卿抚浙,督闽浙,封一等伯,复奉命节制广东、江西,尽歼粤寇于嘉应丰顺之黄沙嶂。班师还闽,夫人率家人省余福州,相见呜咽久之,诚不意有聚晤之一日。 无何西事急,余奉移督陕甘之命,总师西发。行至夏口,适夫人挈家累返长沙航海东来,复得一晤。余登舟饯别,慨后会之难期,夫人亦凄然相对,勉以吉语慰藉,而孰知此别即终古也。 余以寒生骤致通显,自维德薄能浅,忝窃已多,不欲以利禄为身家计。又念吾父母贫约终身,不逮禄养,所以贻妻子者诚不忍多有所加。廉俸既丰,以输之官,散之军中,公之族䣊乡邦,每岁寄归宁家课子者不及二十之一,夫人安之若素。书来每询军中苦乐、饷粮赢缩,不以家人生产琐屑慁余。虽频年疾病缠绕,于药品珍贵者概却勿进。儿辈多方假贷,市以奉母,不敢令母知也。呜呼!妇人适人,由穷苦而充裕,患难而安荣,虽贤知鲜不移其志。若夫人黾勉同心,初终一致,已非寻常所能,矧其心之所存尚有进于此者!衰老余年,不遑启处,失兹良助,内顾堪虞,而谓能已于悲乎? 夫人生于嘉庆十七年五月二十一日,殁于同治九年二月初二日,春秋五十有九。子男四:孝威、孝宽、孝勋、孝同。孝威,同治元年举人,承三品荫,蒙恩特赏主事,孝宽,县学生,议叙主事。女四:孝瑜、孝琪、孝琳、孝瑸。孝瑜适按察使衔四川候补道员安化陶桄;孝琳适江西知县湘潭黎福昌;孝瑸适湘潭从九品周翼标,周氏婿殁,孝瑸忧念成瘵,先母七日而逝,夫人伤之,肝疾大作,遂不起。孙三:长念谦,次、三甫生数月。长、次两孙孝威所出;孝威,夫人出也。 余方督师剿逆同,驻节平凉,军中不可持私服,长沙赴至,乃书此塞余悲。饬威、宽卜壤湘阴东数十里玉池山外营母葬,虚左穴以待我。志夫人墓,亦所以自志也。 铭日:珍禽双飞失其俪,绕树悲鸣凄以厉。人不如鸟翔空际,侧身南望徒侘傺。往事重寻泪盈袂,不获凭棺俯幽竁。人生尘界无百岁,百岁过半非早逝,况有名德垂世世。玉池山旁汨之澨,冈陵膴膴堪久憩。敕儿卜壤容双槥,虚穴迟我他年瘗。
译文: 夫人姓周,湘潭人,名诒端,字筠心。她十九岁那年,家父去世,二哥按照父亲遗命代我下了聘礼,两年后,道光十二年(1832年)八月完婚。我因为穷的原因所以入赘于周家。夫妻同年,都是二十一岁,未及一月,乡试榜发,我中了举人。当年冬天,我北上参加会试,谣传有考生病倒在途中,夫人听到点风声,因担惊受怕而落病,等我回到家里,这才放心,但从此留下病根,再也没有痊愈。第二年长女出生,我住在夫人家,因为不能自食其力而感到羞愧,于是借了西面的房子居住,另起炉灶,单独开伙。等到第三次会试失利,便只好退出科场,去解决一家人的生计了。我靠教书为生,长年在外,只有腊月才能回家团聚数日。周、张两位夫人,天天粗茶淡饭,劳作不已,甚至比一般的农妇还要辛苦。 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我用手头积攒下的薪水在柳庄买地,第二年移居于此,这才有了我们自己的家。又过了三年,长子孝长子孝威出生,夫人虽然非常疼爱,但从他刚刚会说话,便严加管教。孩子刚刚三岁,就用小木块写了上千个字,每天让他识几个又找出《养正图》这本书来,给他讲解。儿子的坐姿、立姿不端正,衣服鞋子穿得不整齐,都会严格要求,甚至呵责。夫人自己有时也正襟危坐,看书读史,燃着香,泡杯茶,气定神闲地跟我讨论历史,遇到疑难未决的问题时,往往从书架上取下某一本书来,翻出相关的段落,十有八九都能准确无误。自从得病之后,夫人经常吃素,如果不是祭祀或者待客,不杀鸡鸭。每月初一、十五家人吃肉,一定先尽出力干活的、年纪大的人吃,遇到穷人、残疾人,一定设法帮助。柳庄靠近洞庭湖,西北方向的文泾港,就是《水经注》里讲的门径口。道光末年,沅、湘、资几条大江同时暴涨,大批饥民纷纷经过门径口,前往地势较高处乞讨求生,络绎从柳庄经过,夫人就向他们赠送大米、食品和药物。 咸丰二年(1852年)秋,太平军逼近长沙,我们全家人避居白水洞,亲朋也多跟随前往。不久,我因省里聘请参与长沙守城,昼夜调运军粮,修治文书,忙得不可开交,一年里只有几天得空回家。白水洞的一切事务都由夫人打理,她从容不迫,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等到湖南巡抚骆公和湖北巡抚胡公劝我迁居长沙,他们还一起凑钱买了宅子,于是才有了司马桥现在的居所。 咸丰九年(1859年)冬,湖广总督官文怀疑骆公弹劾永州镇总兵樊燮的折子是我写的,就怂恿樊燮上告,把我牵涉了进去。我辞别骆公北上,打算向朝廷辩白,讨个说法。胡公坚决阻拦,让我千万别去。后来回到长沙,跟夫人商量,打算从此课徒种地,终老于柳庄。夫人大喜道:“这下可以避免堕入尘世的罗网中了。”可是不到十天,咸丰帝命我以四品京卿资格襄办曾公军务。于是在长沙招募楚军,并率领东征。从此转战江西、皖南之间,然后平定浙江,又南下福建,收复漳州和龙岩。这时,我由太常寺卿升任浙江巡抚,又任闽浙总督,封一等伯爵。再奉命节制广东、江西,终结太平军于嘉应州丰顺的黄沙嶂。然后班师福建,夫人带领家人到福州省亲,相见后大家彼此哽咽良久,实在没有想到,此生还有团聚的一天。 接着,因为西北形势危急,我被调任陕甘,带领队伍西去。在夏口,跟带领家人坐船回湘的夫人相会,上船告别时,我无法预知下次何时还能相见,十分感慨。夫人虽然心中酸楚,却一再用好话宽慰我。谁知这次分手,竟然就是永诀了。 我以一个穷书生身居高位,自忖无才无德,所获已经远远超过我应该得到的,不想用利禄来作为这个家庭的根本。我的父母穷苦一生,没有享受到我的丝毫孝敬,所以就更加不敢给家人过多的钱财。廉俸优厚,绝大部分或捐作公用,或散给部属,或周济乡党百姓,每年寄归养家的银子,不过二十分之一,夫人从来没有对此表示不满,来信只问军中的情况如何,粮饷比从前增加还是减少,从来不拿家人的生活琐事来困扰我。她虽然长年疾病缠身,却一概不接受价格高昂的珍贵药品,儿子们借钱买回来一点孝敬母亲,也从来不敢明言,怕她知道。啊!妇女嫁人以后,家境由贫穷而变得逐渐宽裕时,由百事艰难变得荣华富贵以后,即使是贤惠的人也很少有不改变从前的处事方式的。像夫人这样勤勉持家,和我同心同德,直到晚年依然保持左家发达之前的心态,实在不是常人能够做到的,而夫人的心地,其实还远不止此!自己已是衰朽之年,常年在外忙碌,根本无暇顾家,突然失去这样一位贤内助,平添内顾之忧,叫人怎么能够止得住悲伤? 夫人生于嘉庆十七年五月二十日(1812年6月28日),卒于同治九年二月初二日(1870年3月3日),享年五十九岁。家里有四个儿子:孝威、孝宽、孝勋、孝同。孝威是同治元年(1862年)的举人,朝廷封赏三品主事;孝宽是县学学生,朝廷封赏议叙主事。还有四个女儿:孝瑜、孝琪、孝琳、孝瑸。孝瑜嫁给按察使衔四川候补道、安化小淹籍的陶桄;孝琳嫁给江西知县、湘潭人士黎福昌;孝瑸嫁给湘潭人士从九品的周翼标,周家女婿亡故,孝瑸悲伤过度,比母亲早七天去世;夫人哀痛孝瑸,疾病愈发严重,竟然不起。家有三个孙子:长孙念谦,第二、第三个孙子刚刚出生数月。大、二两孙是孝威所生,孝威则是夫人所生。 我正率领部队和回军作战,驻扎在甘肃平凉,军营里不能为私事而身着缟素,接到长沙来的讣告,只能写下这篇墓志来压抑心中的悲痛,已经命孝威、孝宽在湘阴县城东面几十里的玉池山下选择地方安葬母亲,空出左边的墓穴留给我。这篇文字既是夫人的墓志,同时也是我的墓志。
铭文写道:比翼双飞的珍禽失去了伴侣,绕树悲鸣,声音是那样的凄厉。人不能像鸟一样,可以飞回湘江边,只能转过身向南方眺望,满怀失落,满心悲凉。回忆往事,热泪满袖,却无法抚着夫人的棺木,亲眼看一看你的墓穴,为你下葬。人生在世不能百岁,年过五旬就不算早逝了,更何况还有名德垂世,可以没有遗憾了。玉池山下汨罗江的潺潺流水,和肥沃起伏的山岗一道陪伴你安息。我让儿子们寻找能够容纳两个小小的棺木的所在,空出一个穴位,留待他年我前来陪伴你。 (平湖月满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