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2) 畢業後,祝明先是在IBM找到一份工作,成為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接下來便是找房搬家,辦身份,一切都是按部就班。秦雯還在讀會計課程,準備CPA考試,二人的生活狀態是有期盼無驚喜。平平淡淡地過了一年,經朋友介紹,祝明轉入一間新近才冒升起來的投資銀行內做技術支持。 這間投資銀行雖然規模比不上華爾街那幾家知名的大公司,但是資歷不淺,也有近百年的歷史,過去一直是由一個猶太人家族擁有並管理,在經營上一向保持低調,知名度不高。兩年前,一位第三代華裔成為公司首席營運官,經營風格隨之改變,對亞太地區的重視程度大為強化,業績增長迅猛,表現出眾,公司在同行中的知名度快速上升。 自從離開位於中城的那家收賬公司以後,祝明一直沒有再去過中城那段衣廠集中的時裝大道。在他潛意識中始終有種不安,有點內疚,經他手處理的幾單案子直到他辭職離開都沒有個結果,當初他對恆發衣廠,對國內進出口公司做出的承諾全都沒有兌現,這讓他無顏面對那些信任過他的人。 現在祝明已經開始了一種全新的,與過去完全不同的生活,過去的一切都變得很遙遠,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他不願再回想那一段,也怕見到過去的那些人。 九七年勞工節前的那個周末,秦雯要去逛商店,說是好多商店都在打折優惠。祝明心裡老大的不願意可又沒辦法,只好陪着去受罪。在梅西百貨內轉了一個多小時,秦雯還不想走,祝明覺得憋悶得慌,又累又煩,實在搞不懂為什么女人逛起商場來可以不知飢不知累,忘我一般地全情投入。祝明熬不住,悄悄溜到門外,站在街邊透下氣。 他和秦雯的關係總是有點彆扭,也曾經鬧過幾次,分分合合的,過後細究起來又都不是什麼大事,全是些生活細節。同居之後才發覺,兩個人的生活習慣,處理事情的思路和方式很不一樣,因此常常會發生衝突。 早上,剛從浴室出來,秦雯端起桌上的牛奶喝了一大口,跟着“哇”一下又吐回杯子裡,“燙死了!”秦雯衝着祝明叫起來。 正在灶前煎雞蛋的祝明覺得好氣又好笑,“你不會先嘗嘗?又沒人跟你搶!” “你是不是誠心想燙死我啊!”秦雯的嗓門立時拉高。 兩個人這麼吵吵鬧鬧地都成了一種模式,家常便飯,如果祝明不退讓,這事就會越鬧越大,沒完沒了。祝明不想繼續糾纏,論耐力比火性他都鬥不過秦雯,多番較量敗陣之後他選擇裝聾作啞,閉塞耳目。新換了公司,工作上的事不輕鬆,家事也不讓他省心。 “嗨,好久沒見你了,站在這裡幹什麼哪?”阿珍面帶驚訝地出現在祝明眼前。 乍一見面,祝明有些慌亂,真是怕見誰偏偏就遇上誰。 兩個人有一年多沒見過面了,阿珍告訴祝明講恆發衣廠已經關門了,這次是徹底關掉,林老闆一家人去了外州,阿珍也換了一家衣廠打工。 “你們不是跟那個楊老闆合作嗎?”祝明還記得這事。 “別提了,還不是讓人白使喚,掙的還不夠花的,怎麼維持?”阿珍撇下嘴。 “沒幫你們追回來那筆爛賬,真對不住你和林老闆,要不然,也許你們還可以繼續做下去。”祝明真的感到內疚。 “嗨,算了,這事也不能怨你,我知道你是想幫我們,”阿珍反而安慰祝明,“是我們運氣不好,今年春節,過年的時候我還去找過你呢,他們說你早就辭職走了,你走也不和我打個招呼,是不是怕我追着你討債呀?” 祝明的舌頭打結,這阿珍說話還是那樣,暗藏機鋒。 “那你現在哪上班呢?” 阿珍適時地帶過話題,笑吟吟地看着祝明張口結舌的樣子,一句話便又把他從困窘中拉出來。她總是先出奇不意地刺他一下,跟着便靈巧地跳過去,不使他太難堪。兩個人見面,阿珍總是居於主動,祝明的才智施展不出來,只好處在下風。 就在這時,秦雯拎着幾隻大大的購物袋走過來,“你怎麼也不說一聲就跑出來啦?”說着她把手裡的袋子遞給祝明,“快幫我拿着。” 祝明臉上發熱,他看到阿珍的眼神中掠過一絲失望,目光也暗淡下來。 “她到底是誰?跟你什麼關係?”望着阿珍遠去的方向,秦雯一臉嚴肅,衝着祝明厲聲質問。 祝明覺得心裡很煩燥,“我剛才不是跟你解釋了嗎?她是我以前的客戶。” “我才不相信呢!剛才她看你的眼神可不像是客戶那麼簡單,說吧,你還有什麼事瞞着我?”女性的直覺告訴她,剛次那個女孩對祝明的態度不一般。 這件事是越描越黑,一路上兩個人都沉着臉不說話,心裡堵着口氣,互不理睬。祝明眼前總是浮現出阿珍的笑臉,為什麼當初就那麼固執地認定阿珍不適合自己呢?對身邊這個緊繃着臉的人你滿意嗎? 祝明越想越生自己的氣,後悔自己當初真是腦袋被驢踢了,不識好歹。 回到家,祝明一言不發坐到桌前,打開電腦,撥號連線上網,進入個人郵箱,看到一封志偉發來的郵件。志偉說下星期要和方琳一塊來紐約,想約祝明和秦雯出來,大家見面吃頓飯。 他和志偉還一直保持着聯繫,志偉在加州和紐約之間來回跑,差不多隔上幾個月就飛來紐約一趟。志偉每次來都會提前知會祝明,兩人見上一面,吃頓飯,交流一下近況。祝明沒有參與志偉的計劃並未影響二人的友誼,沒有合作大家仍是朋友。 兩個女人倒是見面熟,好像彼此認識很久了一樣。方琳第一次來紐約,看什麼都新鮮,秦雯很開心有機會做一回解說員。男人的話題離不開政治經濟形勢,祝明剛進投行工作,整天耳聞目睹的都是時政新聞和財經分析。 話題自然轉到最近急劇動盪的南亞局勢,從年中開始,先是泰國抗不住國際炒家的攻擊,不得已放棄固定匯率制,讓泰銖自由浮動,一日之內,泰銖兌美元下跌近百分之二十,外匯及股市一片混亂,接着是菲律賓比索,馬來西亞令吉,印尼盾,出現骨牌效應,接連受創,風光一時的亞洲四小虎全成了病貓。 “據說幾個大的對沖基金從年初就開始盯上泰國,把泰銖一路砸下去,泰國央行的三百億美元外匯儲備根本抗不住,”祝明聽同事透露過一點內幕,“下一個目標有可能是香港。” “香港剛回歸,大陸為了面子,怎麼也得讓香港維持一段時間繁榮吧?”志偉對西方特別是英美樂於見到香港在回歸後出亂子,有看大陸出醜的想法並不意外,他更了解中國人對臉面的重視程度。 “要說起來香港的情況是比泰國好很多,泰國的問題是短期外債太多,可是有一點,香港和泰國一樣都是房地產漲得太猛,而且回歸前,大陸為了臉面好看,硬撐股市,恆指從年初的一萬二,七月份漲到一萬七,這還不離譜?” 祝明的話觸動了志偉,他想起上一次恆指見到高位,從一萬一急跌下來,那還是九四年初的事,“上半年炒回歸概念,的確是漲太兇了,回吐肯定會有,最多回調到一萬二左右,也就差不多了吧?” “現在還很難說,”祝明的看法可沒那麼樂觀,“四小虎倒下了,跟着就輪到四小龍,新加坡已經不行了,香港跟南亞地區的聯繫緊密,台灣前幾年一直在搞‘南進政策’投資南亞地區,恐怕這次都會受牽連。” 南亞的危機眼下還沒有影響到其它地區,但是志偉有種不祥的預感,該來的遲早會來。 臨到結賬的時候,祝明堅持要買單,“咱們別爭,方琳第一次來紐約,你們倆算是客人,我是地主,該由我買單。” 接過賬單,祝明看了一眼金額,從口袋裡掏出皮夾,準備付賬,坐在他旁邊的秦雯伸手拿起賬單來,看了一下,“哎,不對吧,我記得菜單上不是這個價錢,他們肯定算錯了。”說着,轉身舉起手招呼服務員過來,“把菜單拿來,你們多算了。” 祝明被秦雯的舉動弄得很尷尬,隨口遮掩,“沒所謂,應該差不多。”然後把現金放在盛賬單的托盤裡。 “不用給這麼多小費,”秦雯從托盤裡拿起祝明放進去的鈔票,數了一下,抽出一張五塊的,“這就足夠了。” 秦雯的表現讓祝明心裡着實惱火,當着志偉和方琳的面又不好表現出來。四個人起身離桌,向門外走,快到門口的時候,走在最後的志偉說了一句,“我的手機好像忘拿了。”轉身走回桌邊,伸手在杯盤羅列的桌上翻動了一下。 走在前面的三個人站在門外等志偉跟上來,方琳看着志偉會意一笑,知道他是找個藉口回去放小費,什麼也沒說,挽住志偉的手臂,四個人一路邊走邊聊。 前面路口被木柵截斷,車輛不得通行,這裡正在舉辦周末集市,馬路兩側臨時搭起各式各樣的帳篷,賣吃的,玩的,用的,逛街的人摩肩接踵,男女老少都有,各色人等齊備。 方琳開心地叫起來,“人真多啊!在加州可看不到這景兒。” 秦雯也很興奮,拉着方琳,“走,我們去看看。” 方琳回頭看一眼志偉,“那我們先去啦,你們倆在後面跟着,別跟丟了。” 路邊一個白色帳篷前檐掛着一條白底藍字橫幅,用英文寫着“中國傳統太極氣功推拿按摩”,帳角豎着塊紙板,上寫價目,十分鐘十二塊,二十分鐘二十塊。帳篷內擺着五六隻簡易按摩椅,周圍站着七八個華人,男女都有,正扎舞着手在招攬客人。 祝明和志偉在順着攤檔邊走邊看,祝明突然收住腳步,盯着帳篷邊上的一個中年人。這不是以前的鄰居周強嗎?當初周強拉他去參加傳銷公司的聚會,他和秦雯就是第一次參加聚會時認識的。周強曾對祝明說,加入傳銷網將來就衣食無憂了,怎麼他又跑到街上做起推拿按摩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