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差大人
自从整人专家王正文调走后,我们学校进入了一段黄金时期。
校长郭培刚,在一九六六年的城固县教师集训会上,被王正文编造的是非整得几乎自杀,但他从不为了自保而乱说别人一句,天大的事一人承担,保护了其它老师免受其害。特别是胡秀德老师和李振轩老师,两人都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自然而然存在所谓的历史问题,造反派多次威逼郭校长揭发他们的现行反革命罪行。但老郭要么什么也不说,要么只说“我没发现”。王正文只好给他安上重用国民党残渣余孽,妄图颠覆无产阶级政权复辟资本主义制度的罪名,斗得他死去活来。
郭校长事事当先以身作则,每次种菜,总是选挑粪桶的活干,不怕脏不怕累;老师中谁有困难,能解决的尽力帮助;不管你出身如何,不管你是新社会的,还是旧社会过来的,一律平等相待。他的诚恳正直乐于助人的品格,赢得了老师们的信任。所以,不管是什么事,只要老郭一说,大家立即出动,雷厉风行。
学校里调来了两位新老师,一位是曹永泉,城固师范六七级毕业生,另一位是熊志兴,城固师范七三级毕业生。都是贫农出身,根正苗红。在郭校长的感召下,都没有恃强凌弱,自以为高人一等的恶习。
我们这个集体整天乐呵呵的,相互信任不存芥蒂,干什么都精神饱满劲头十足心情舒畅。这在文化大革命的动乱年代,有这一方乐土十分难得。就像东汉末年天下大乱,张鲁却在汉中建起了世外桃源一样。我的表叔王国平,曾经两次为我办理调回汉中县的手续,都被我谢绝了,我舍不得这个温暖的集体,和一帮平等处事的好人。
学校里的篮球队经常出外比赛,乒乓球队打遍文川无敌手。闲暇时,我们吹拉弹唱,把学校的生活点缀得莺歌燕舞热火朝天。然而我们的好景不长,只维持了两年多的时间就发生了变化。
一天,我们刚吃过中午饭在一起闲聊,从校门口走进一个人来,这人叫徐利民,是石鸡寺小学的老师,是公社书记崔茂芳的亲戚,被抽调到公社什么专案组工作。
老徐年近四十,个头不高,背有点儿驼,戴一副近视眼镜,走起路来两个肩头一簸一簸地,摆出一种不可一世的架势。你别以为他很有学问吧?错!此人自报小学毕业,知情者说,小学五年级是上过几天。刚解放那阵子,他的家乡徐范岭在徐家庙建起一所小学,没有老师。村里念过书的人,要么家庭出身不好,要么在外工作,小徐天生命好,捡了个落地桃子,用当地人的话说,槽上没马了,牵头毛驴也凑数。混了没多久,教师的薪水由政府支付,他就名正言顺地吃上了皇粮。
当年的小徐,虽说斗大的字识不了几升,但他整人的办法和手段能得博士证书,千万不可小视。而且怪就怪在那个年代,越有知识越倒霉,越没知识越红火。适者生存,逆者淘汰,自然法则谁也不可抗拒。老徐正顺应了时代潮流,一路走来顺顺当当风风光光。
一九六一年我中师毕业,分到毛岭小学教书,和我交往很深的李振轩老师悄悄告诉我:“离这人远点儿,一九五七年他所在的学校一共两个老师,硬把另一位老师打成右派,而且定为极右分子,装进监狱,至今生死不明。”听得人毛骨悚然,想不到这位鼻子里似乎长满了鼻息肉,说起话来瓮声瓮气语焉不详的徐老师,还有这么大的能耐。
那时怪事多,真是板凳爬上墙,灯草打破锅,无缝的鸡蛋会唱歌。毛岭小学已经成了毛岭初级中学,像徐利民这样的学历咋就调进来了呢?是他自学成才吗?不是,也是。“不是”指学识依旧没啥长进,“也是”指的是公社领导的需要。
徐利民来到大伙儿跟前,因为他的人品谁都清楚,正在谈天说地的老师们都闭了嘴,连最起码的见人打招呼的礼仪都没有给他。这时,真像一鹞入林群鸟失音。徐利民见怪不怪,自己坐在一个空闲的木凳上:“咦,我这个臭虫真把你们得罪完了,成了不受欢迎的人?”见没人接话茬接着说,“欢迎我也来,不欢迎我也来了,而且还不走了,赖都赖在这儿了。”
“那就任你坐吧,看你能坐到啥时候,反正地势也压不跨。”一贯说话真爽的王忠录老师不屑地回答。
大家还是不说话,徐利民拿出香烟,给这个不抽,给那个不接。就点燃一支自我解嘲地说:“这烟有毒,你们怕死,我不怕死,我抽!”吐出一团团浓雾后,他把烟蒂狠狠地扔到地上:“郭校长,我调到你们这儿了,公社党委的意思是让我协助你工作。”徐利民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张纸递过去。
郭校长看了看:“徐老师,这工作调动历来是教育局发调令,再说这又不是公社党委的红头文件,只是写了个便签盖了个章。”
“有章吗?还有里嘛。我以为连个章都没有,这公社党委的公章不会是假的吧?”徐利民不无揶揄地说,“至于为什么,找党委问去,我管不着。”徐利民的瓮声更大了,说出来的话就不是从嘴里发出来的,压根儿是由鼻子里哼出来的。
大家都十分意外,也十分担忧,看来我们这个世外桃源从此不得安宁了。真所谓出乎意料之外,但细细一想,又在情里之中。那年头,老百姓就流传着一句口头对联:说你能行就能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横批:不服不行。
老师们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
一周以后,公社社长王景荣操着浓重的河南口音来学校大发雷霆:“还要不要党委领导?中!小小的毛岭初级中学成了独立王国,公社在学校里开干部会,还要交会场费和桌椅板凳损耗费,你们想干啥?”
郭校长只得不停地说好话:“哪来的话,学校是党委领导下的学校,老师是党委领导下的老师,也许是个别人的说法有错误,但不能代表学校嘛。”
“你以为你们是谁?你们吃着党和人民给你们种的粮食,拿着党和人民给你们发的工资,反倒蹬鼻子上脸啦!告诉你们,没有党领导人民大搞农业生产,你们吃风叭屁去。中!俺就不信,你们在教室里能种出庄稼?黑板上能长出粮食?离了你们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就建不成了?毛主席说要改造知识分子,你们这些人就是需要好好改造。一个个本事不多大,臭架子倒是不小咧,竟然教训到公社党委的头上来了。中!上秤称称自己,都有几斤几两?”
事情是任尚彦老师惹的。一个星期天,公社在他们班级教室里开村级干部会,把他所带班级里的几条凳子弄坏了,星期一学生来了,只能站着听课写作业。吃早饭时任老师说:“用是可以的,但不能损坏。公共财物人人爱护嘛。这在城里,借用谁家的地方开会,还得交场地费和用品折旧费。”这话本身有啥错?但一旦添油加醋传到上级领导的耳朵里去,就有错了。
老师们都明白,是谁在背地里打小报告告了黑状,公社领导调他来的真正目的还不是为了掌握学校里的一举一动?于是大家暗地里送给他一个绰号——克格勃(前苏联特工组织)。
这个克格勃还真是尽职尽责,就连给他起的这个绰号都偷听到了,又及时地反映上去,于是,公社书记崔茂芳在学校教师会上说:“有人给老师乱起绰号,叫什么‘壳壳薄’,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们的壳壳都很厚嘛?”逗得大伙儿哈哈大笑。
过后,几个胆大的年轻教师常用“壳壳薄”“壳壳厚”取笑。
“壳壳厚,校长叫你哩。”
“壳壳薄,你班学生在外打架了。”
“今天的馍,壳壳挺厚的嘛。”
徐利民说他是来协助校长工作的,因为没有文件证明,起初大家也没当会事,只以为是他在吹牛抬高自己罢了。可是过了十几天,郭校长在例行的政治学习会上宣布:“接公社党委口头通知,徐利民同志协助学校领导工作,请老徐领着大家学习上级文件。”老徐接过校长递过来的资料哼哈几声,既清清喉咙也摆摆威风。
那时候,学习会上谁读文件资料是权利的象征,也是领导和被领导的区别所在。但这位先生也太不争气,读起来不但磕磕绊绊,而且连词组和成语都搞不清楚,切成两半读出来。更可笑的是,把衷心祝福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的“衷心”二字,读成“丧心”。
“哧……!”语文老师王忠录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这个读法要是放在别人身上,那就是政治问题,倘若一上纲分析,这还了得?不斗你个七死八活绝不会善罢甘休。甚至叫你交待个没完没了永无宁日。但出在红人身上,有事也就“平安无事了!”(电影《地雷战》台词)正应了老百姓的口头禅:“事看谁办,法看谁犯。”“话看谁说,事看谁做。”
接着,徐“钦差”又读出“裁至今天”一句。原来他把“截至今天”的“截”读成了“裁”。下面的笑话更离谱了,文章中有毛主席开玩笑说,谁不吃辣椒谁就不是布儿什维克的话,他把“辣椒”读成了“辣叔”。
“哈哈哈!”大家终于忍不住哗哗笑出声来。我事先咬住舌头不敢出声,生怕得罪了这位徐大人,但还是没能忍住。两位女老师用手掩了嘴,吃吃笑个不停。徐“钦差”明白自己丢了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额头渗出了汗珠:“我这眼睛高度近视,经常把字看错,以后读文件,还是请郭校长辛苦辛苦。”
“徐老师的眼睛真是太高度了,比我的近视还高度。”带着瓶底式眼镜的王忠录老师接着话茬揶揄着说。
徐“钦差”说是来协助领导工作的,却没有被正式任命为副校长、主任、或其他领导职务。任命是教育局的事,公社没有这个权利。再说学校老师缺编,总不能把他束之高阁高高挂起,于是当上了初一(二)班的班主任,教本班语文课。
白字先生就是白字先生,不到半学期,“徐白字”的绰号不胫而走(当地人把错别字称白字)。有时“徐白字”念了白字,学生却不管客气不客气面子不面子的事,当堂和他顶撞起来,徐“钦差”脸上过不去,竟然开口骂人,想以高压来制服学生,但经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锻炼造过反的学生可不是善茬儿,在课堂上和他对骂,他怄气不过,扑上前去动手打人,学生们围上来同样举起拳头和他对打,吵闹声达于校外。
老师们暗地里偷偷发笑,充当着饶有乐趣的看客。郭校长不得不出面前去弹压替他解围。出于徐利民和公社领导的特殊关系,老郭也不能向上级反映这些情况,其他人更不能管这档子事,况且隔不了几天还有热闹可看,何乐而不为哩?
这个徐“钦差”还真叫人琢磨不透。不认得的字问问别人不就行了吗?也许他不愿掉这个价;查字典也可以,但不知道是不会查,还是懒得查,这就不得而知。所以遇到不认识的字,就像不懂日语的人看日文,揣摩着读。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公社领导见他教初中确实不行,但又不能重新调回小学,若调回去,既丢了公社领导的面子,又影响人民公社的权威。于是因人设事想出一个妙招,在初级中学里附设了一个小学一年级班。理由是解决临近小孩子上学远的困难,由他代班,教语文数学。
每天早自习,别的老师都要下班辅导,唯有徐老师身享特权,坐在宿舍里抽烟喝水。教室里闹翻了天,郭校长想去叫他不好,不去叫他也不好,左右为难一筹莫展。一年级的小孩子自觉性差,你摸我一下我给你一拳,是常有的事。玩着玩着就打在一起,哭声闹声像是进了屠宰场。校长无奈,只得亲自前去“镇压”。事后还不能把“徐钦差”怎么样。
一次,一个孩子被他罚站在他的宿舍门口,直到放学,老师们都准备吃饭,徐老师当着全体老师的面搧了孩子两个耳光,呸呸朝孩子脸上吐了两口唾沫,骂道:“我X你的妈,你妈长了个……”下面骂出来的话,简直不堪入耳。令人至今难以重复出口。这就是所谓的人民教师,一个享有特殊权利的人民教师!
一九七三年,不知哪个领导的哪根神经搭错了,开展了这么多年的斗批改工作,却突然提出了要重视学生的文化科学知识的培养,而且各级领导在会上都曾经强调过。郭校长鉴于村级小学教师,师资水平低的担忧,决定出点题测试一下,看看水平到底咋样。由我出数学题,内容不超过小学数学范围。
我考虑应以基础知识为主。例如,六除以二等于几?四除八是多少?八分之五和三分之二的分数单位分别是多少等等。都是最简单最基础的东西。
出乎意料,成绩最差的是徐“钦差”。语文只得了十几分,数学成绩竟然是“零”。徐“钦差”平日里高高翘起的尾巴,总算在事实面前低垂了一点儿。
郭校长的原意是掌握所属小学的师资状况,没想到叫自己身边的“准领导”“钦点助手”现了原形,觉得以后难以相处。为了挽回老徐一点面子,改善一下关系,老郭听说徐利民曾经进修过一期汉语拼音学习班,正好下属各小学的老师,大部分对汉语拼音比较生疏,就组织了一次观摩教学,请徐老师讲一堂拼音课,给大家起示范作用。
这一回,徐“钦差”鼓足了劲儿拿出了派头,决心打响这一炮,使自己成为一方汉语拼音的权威,给身边瞧不起自己的臭老九们看看。
假的终究是假的,我的启蒙老师袁官福说过,世上什么东西都能造假,唯独学习文化知识不能造假。徐老师的课让人大跌眼镜。现在已记不起他教的是哪一课,但教的生字,其中有旭日东升的旭(xu)。徐老师一遍遍地教学生“希务旭,希务旭”,孩子们也跟着“希务旭”。这不是叫人啼笑皆非嘛?明明读作“希玉旭”偏要读成“希务旭”。这个韵母在和j、q、x相拼时省去头上两点,记作“u”,希务怎么能拼出旭来哩?这是最起码的常识,而自以为是拼音权威的徐老师,却犯下这样的低级错误。
接下来,徐老师的观摩教学更让人吃惊,他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破除迷信’,我们不要被资产阶级的反动学术权威所吓倒。最近,我经过钻研,发现了书上的错误,在这里予以纠正,而且像这样的错误,还不止一次在课本里出现。如旧社会的‘旧’,它的拼音少印了个‘o’,正确的拼音是‘jiou’”。徐老师的一番纠错,说得有的老师佩服不已,但却让我们震惊,不得不摇头叹息如刺鲠喉般地难受。古人尚且知道误人子弟如杀人父兄,而我们的人民教师竟在课堂上乱教乱批胡说八道。
该评课了,郭校长肯定了徐老师为准备观摩教学所作的努力,同时也希望大家展开讨论,促进教学水平共同提高。徐利民把自己准备这堂课的过程作了详细介绍,王婆买瓜自卖自夸一番,结尾总算谦虚两句:“希望大家多提宝贵意见,我一定虚心接受大家的批评指正。”
曹永泉就“xu旭”的读音和“jiu旧”省去“o”的问题作了纠错的再纠错。
徐利民一听,那股谦虚劲儿不知道一下子跑到哪儿去了,露出了庐山真面目:“我认为就是那样,那只是你的说法,我认为我教得没错,不接受你的指责!”
王忠录老师说:“那不是你想接受就接受,不想接受就不接受的事,这是汉语拼音方案里的规定。”
“什么方案不方案的!我不管那一套!”
“哗……”又叫人不得不哄堂大笑。
是愚昧无知呢?还是造反派特有的气质?也许是二者兼而有之。
写到这儿,有人会觉得我是在编故事讲笑话,绝不是。看看当时教育界的资料和现状。就不会觉得这是天方夜谭。
考试交了白卷的张铁生,成了全国的大英雄,人们送给他一个外号叫“白卷英雄”。
那时,有一部电影叫《决裂》,招收大学生时,不看知识却看手上的老茧。挖苦老师掌握的所谓知识,不过是“马尾巴的功能”。在这样的现实背景下,徐利民闹出的笑话,又有什么不可信的呢?
时隔半年,情况又发生了变化,教育界吹进来的一丝丝春风变成了毒雾。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旗手江青,先后抛出了“白卷英雄张铁生”、“黄帅日记”和河南省“马振扶事件”,中央下发文件,断定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不甘心自己的失败,疯狂向无产阶级教育路线进行反扑,企图复辟。七四年暑期的教师学习会,主题就是批判“七三年的教育回潮”。
郭校长和其他学校的领导一样,都在大会上进行自我批判,自觉上纲上线,自己把自己先臭骂一顿。徐利民在学习班的批判会上,指着他的鼻子说:“我就知道你郭配刚狗改不了吃屎的路,又在搞资产阶级那一套,压制打击无产阶级革命左派。考学生还嫌没考够,竟然考到老师头上来了。你别以为我不会答题,你那些题,哪个我不会?可我就是故意不做题,我要以我的实际行动,回击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猖狂进攻!回击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复辟阴谋。”
特殊的环境产生特殊的人,只有不要脸的人才会说出不要脸的话。
徐利民又成了一贯正确的人。唉!该怎么说呢?国家出了个“白卷英雄”,毛岭出了个“零分左派”,让人欲笑无声,欲哭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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