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常听见街上传来叫卖声。 最常有的是∶ “磨剪子――锵―菜―刀―!” 后来被小品演员搬上电视,观众掌声拍痛。可见百姓离不开民生也就喜那叫卖声。 还有卖豆腐的,担扁担,敲梆,肩上两只筐,撩开一层软布,湿搭搭露出白豆腐,方整整白花花,碰巧还热着呐,大人一看围拢过来,端盘捧碟,白生生托回家。虽说豆腐只值几分钱,可那个年代,胡同人却也着实在乎那四平八稳的扁担,还有那由远而近的梆声。 萧乾在《北京城杂忆》中写早点叫卖∶“大米粥呀,油炸果的。”真是生动鲜活,叫卖声本身就冒气冒烟,一派酥香人间。 离家多年,那“油炸果”早已在异国化成“梦果”,每次回国,早饭非它不可。萧乾曾描写夜宵:“馄饨喂――开锅”。 有点滑稽,却也牢牢抓住过路人的心理。一想,八成你也坐下来等那锅开。 类似的还有∶“喝了蜜的大柿子”、“萝卜赛过梨”、“烤白薯哇真热呼!”……。 不过有些我还真没听说过。 比如“拉洋片的吆喝∶脱昂昂,脱昂昂。”那是什么动静?百多年前的叫卖腔,想都没法去想。 周作人写水乡卖鱼,“一叶鱼舟,沿河高呼鱼荷虾荷,在门口河步头就可以买到。”这又是在北方长大的人不曾知道的了。 张爱玲写街上卖馄饨的敲梆∶托――托――托。我们没听过,只想像馄饨“托”着岁月的影子,在路灯底下拉长,渐行渐远。 今天,21世纪的人再也无法把馄饨跟“托”联想到一起了,更不可妙言的是,张爱玲,她大概也万万也想不到,馄饨在日本,加沸水闷三分钟,便“即食”上桌。 馄饨“移民”日本,称不上堕落也算是“颓废”了。 周作人从日本回国后,曾写过“颓废的点心”,我倒觉得,中国点心在日本最颓废的,莫过于馄饨了。 馄饨要是真能演变成“托”,叫卖局面会好得多。 其实日本一直保留着“托”系列,比如北京的“烤白薯呀,真热呼”,在这里就成了日式版本――烤白薯的人开辆车,车上挂盏红灯,那叫卖声,是用磁带一遍一遍“放送”(广播)出来的,车子在万家灯火的市街缓缓移动,一个男低音反复喊∶“烧――白薯!” 日本没有“烤”这一说,所有烤的东西统称为烧。 冬夜,那个男声在幽静的街角突然播放“YAKI”――(烧),然后拉长腔,在“YIMO”――(白薯)后面兀然打住,剩下的,留在车里,载着那放送的电磁波,细沙沙,空空鸣,无声胜似有声,然而就这一声,万家灯火,全都听懂。 日本还有一种叫卖,是卖晾衣竿的,逢周六、周日或节假日,开车来。也是载着录音带说话,“昭和初的晾衣竿,价格不增,长度不减。” 在大阪,不开车的叫卖,除了“章鱼烧”等小吃以外,好像就只有拉面了。 卖拉面的自己拉辆小车,车上挂盏红灯,在风里摇摇摆摆。 我家附近经常出入拉面小车,红灯上写着大黑子∶四天王寺拉面。那人只卖不叫,见人不来,就吹起他的哨。他那个哨,真是奇妙,声不大,却传得好远好远。哨声界乎锁呐和箫之间,三分活气,七分庄严。乍一听,以为与宗教或神社有关,探头一看,原来是卖拉面的。 没见过有女人出来买这种“小车拉面”,倒是天冷,夜深,从小酒馆里晃悠出来的男人,会光顾这种红灯小车。车主见客人来,赶紧张罗,那边煮面,这边往碗里偎酱加汤,面一熟,捞起入碗,加葱末紫菜,撒点“七味”(辣)粉,好了,四天王寺拉面,这一碗,保你驱寒。 你以为大阪什么好吃的馆子没有?谁会在街上喝这碗西北风! 我也以为玩这种吹箫花招长不了,可是,隔一阵子,“四天王寺”又来了,那红灯照样在越吹越冷的风里,摇呀摇。 要是那红灯高挂的小车,卖的不是“四天王寺拉面”,而换成张爱玲的“托-托-”馄饨,从此,我便会一趟一趟,去光顾那辆小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