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炼狱人生:第三篇 束缚住手脚的自由—北京制药厂的监督劳动(1958-1960)
   

一、右派先生,欢迎你们!只许老老实实,不准乱说乱动!
一九五八年三月初,北京的早春,时暖时寒。留北大考查,只是学校当局的权宜之计。他们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指示。不出所料,在我回沪探亲(经批准后才得以回沪过春节)刚返回学校不久,就接到通知:收拾行李,开赴工厂。
这是一个大规模行动,不只北大,全市所有高等学府中的大部分在职右派和绝大部分右派学生,不论是毕业后留校考查的,还是正在学习的一律发配出去,理科的去工厂,文科的则去京郊农村。明的理由,是让右派分子接受工人、农民的教育,通过劳动改造资产阶级反动世界观。暗的道理呢?无非是掺沙子,把右派这些黑沙子掺到洁白的工人、农民中去,易于鉴别,易于今后清除。显然,让这一撮右派分子,继续混杂在大学中的那些五颜六色、不伦不类的臭老九(当时还没有这个名词,把广大知识分子视为臭老九是在文革之中,这里暂且借用。)中,那将是一个隐患。只有几个如谭天荣、叶于泩等头号右派,因被毛泽东主席点名,留在学校当反面教员。藉此,起教育、震慑的作用,可谓一举两得。只有二十四岁的我,困惑于在校的既非学生,又非教职员工的尴尬处境,对离校之举并不抵触;只是到工人中去,听任工人的摆布,其滋味如何?不免有点惶恐不安。
三月八日,正好妇女节那天早上,学校平时用以装货的大卡车来到了大饭厅的空地上。这个曾在大鸣大放中,一度犹如英国的海德公园可以自由演说的场地,再次变得人声沸鼎。所不同的,那时它是思想传播的自由天地,现在则是人口批发的集贸市场。空地上人头挤挤,熙熙攘攘,全校的被“交易”的右派都集中在这里了。他们正在焦虑不安地等待着发配。《春雷》编委蒋兴仁与其他一些右派被发配至北京化工厂,我与编委宋炯以及物理系的学生右派如王又芈(四年级)、沈志镛(二年级)等被发配至北京制药厂。其它还有至玻璃厂等等地方的。真没想到,多年前我们风风光光地乘着大客车从正门来到这个举世闻名的北大,如今却乘着拉货的大卡车灰溜溜地从后门被发配出去。理想、抱负与憧憬随着大卡车的缓缓驶出校门而就此消失……
在大卡车上,大家对北京上午街头繁忙的景象并无兴趣,低头沉思的有,细声闲聊的有,茫然无措的有,不知哪位忽地嘟出了一句:“我们有点像妓女”。此话大家都听到了,但是没有引起多大的议论,可能被批判的阴影还正笼罩着大家。
此人之言,颇有道理。当时的社会人群,革命阶层中的工农商学兵与反动阶层中的地富反坏右正好构成十级;与中国历史上传统地把人群划分为士、农、工、商……乞丐、戏子与妓女的十大等级不谋而合。右派与妓女正好都是十大等级中的最后一名。所不同的是,几千年来的妓女,其本性可以淋漓尽致的发挥,而如今的右派却需要通过脱胎换骨的改造。从这个意义上说,妓女比右派幸运而自由得多。思想敏捷的右派,表面上装作不理会,可能比我想得还要多。
“建国门到了!”一声呼唤引起大家对完好地保留在城楼上的古天文台和测量气象的古仪器的注意和兴趣,沉默被打破了。一群既寒酸又高雅,既卑贱又傲慢的右派迅即到达了位于建国门外不远的北京制药总厂。
来到制药总厂的右派真不少,其它院校的右派也于同日先后到达,可见这是一次大规模的统一行动。一下车,在药厂的大门上赫然悬挂着红底白字的巨大横幅,上写“右派先生,欢迎你们!只许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等大字触目惊心映入眼帘。这种严厉中多少带点幽默的接待方式,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使我们这些右派先生(实际上还有些右派小姐)不免带着又惊又气又好笑的心情,走进了药厂的大门。
二、聊以活命的生活费
我被分配至针剂车间,与王又芈、宋炯、赵树范(清华大学右派学生)等同在一起劳动。袁植芬是从北京家里直接到制药厂去报到的,他被分配在生化车间。生活与学校差不多,吃的是食堂,住的是宿舍,穿的是不会掉毛的白色细麻布的工作服。针剂车间的工作服很讲究,每天洗、熨,不能用棉制品,否则掉毛将会使针剂成品报废。脚上穿的是半高筒雨靴,因为针剂车间怕灰尘,地上全天候保持湿润。老工人曾偷偷地告诉我,在此车间耽长了,易得关节炎。制药厂是高利润工厂,因而伙食既好又便宜,每天一、二角一碟荤菜的种类不少,当然也有五分一碟的蔬菜,任人挑选。一天三餐吃上伍角,其营养水平可属上乘。我是毕业后工作考查,依然拿在学校时的生活费每月贰拾玖元,除去伙食外,尚有一半余钱,可供零花。那些未毕业的学生右派则是享受学徒工的待遇,每月拾伍元,正好够吃饭。大学生在工厂当学徒,也算是一个创举;但是,这个当学徒是强制的。在人民当家作主,对反动派撒下天罗地网的大陆,如果右派真的要按彭真市长所说的,不愿接受改造的可以回家自谋出路,那只能是死路一条。这里不妨记述一下,我于一九七九年受北大落实政策办公室之托,在上海对一名回家的右派学生采访实情。现将当时我向北大落实政策办公室的回复报告抄录于下:
关于赵虬的情况记录
     根据来信所述赵虬地址走访,赵虬家已无人。向同住一屋的陈
永珍(赵家的老邻居)了解到他有一个舅舅住在附近,随即由她陪
同访问了他舅舅毛宪章。毛不在家,由赵虬的舅母黄寒英告诉我下
列情况:
赵虬是独子,在五九年因右派送回上海家里,当时学校给了他
一百多元。回家后生活困难,为此常与其母毛美英争吵。回沪后几
个月(约在六O年初)赵虬到上海外白渡桥处的苏联领事馆(或印
度领事馆?)吵闹要饭吃,当场被捕关押在上海南市区的第一看守
所。看来那时赵的精神已有点不正常。关了约一年,由其舅毛宪章
保释回家。回家后不久,由于关押时被打,身体更差,约在六一年
(或六二年)肺病发作死亡。赵虬没有结过婚。
赵虬的母亲毛美英在赵虬死后约一年就搬到其弟毛宪章家居住,
生活靠其弟负担(在此以前吃救济金每月拾元)。至文化大革命开
始,因是右派之母而遭冲击,恐惧更兼肺病发作而死亡(毛美英死
的时间约在六六年至六七年之间)。……1979.11.28
上述采访记录可作为回家右派绝无出路之佐证。特别对于那些家境清贫的右派,回家更是不堪设想。可笑的是这些穷右派的头上,还冠着资产阶级四个字,而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却是穷得比无产阶级还不如。富的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如我上文提到的《春雷》编委袁有铭,离职回家后,在文革中还是被折磨得死去活来,母亲自杀身亡,他自己切割静脉自杀未成。赵虬的遭遇不是个别的,也不是偶然的,他只是成千上万相似遭遇的右派中的一个被我亲自调查走访的真人真事。
当时,我俨然成了我等右派中的阔老,因为我的生活费是他们的翻倍。那时年轻、豪爽,铁哥们有钱大家花,因此看电影、逛马路小吃我常作东道。那时,电影二、三角一场,即使人民艺院或青年艺院演出,票价也仅为八角、一元、一元二,而梅兰芳大师在清华大学演出的门票仅为二元。苏联巴蕾大师乌兰洛娃来京演出的门票五元,也仅为一级工每月工资的六分之一,已被视为高得惊人的天价。哪像现在动辄就是几百元一张的门票,普通工人一天的收入只够看一场电影,半个月的工资只能看一场戏,至于千元门票的演出,那只能望洋兴叹了。让这些“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政策的受惠者去尽情地享受吧!可是,别糟蹋了阳春白雪。
三、 无休止的批斗
到厂后的第二个星期日,厂当局组织右派去北京郊外农村义务劳动,出于对那颇有幽默风趣的横幅“右派先生,欢迎你们!只许老老实实,不准乱说乱动!”的反应,我们来了个途中不辞而别。
正规的体力劳动,对我们而言还是生平第一次。一周下来已是精疲力竭,真正体会到了“劳其筋骨”的滋味,只是还没有饿其体肤。本想借星期日好好休息一下,却于前一日黄昏接到去郊外义务劳动的通知。明知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只得硬着头皮去。一大批右派乘厂车去了农村,下车后叁叁两两地分散至各个点干活。这时我们中有人出了“坏”主意:“在这里自由玩一下,然后溜,推说是迷了路,找不到大家……”
年青人总是自以为聪明,其实幼稚可笑。我们是溜走了,后来自己掏钱买长途车票返厂。然而,逃不过第二天的一场劈头劈脑的批判——第一次领教了工人阶级专政的滋味,成为不断地对我们进行大小批判的开端。
由于在一个针剂车间劳动,我与王又芈、赵树范等右派学生渐渐熟悉起来,或者说是因同病相怜而一拍即合。一同上、下班,一同休息玩耍,在宿舍中彼此串门子……,还有那自然而然流露出的不满情绪和牢骚怪话,无异于向督促我们的工人们提供了一个右派小集团的印象。滴滴嗒嗒的小雨或者间歇的倾盆大雨也就不断地落到我等头上。挨批挨斗,成了我等的家常便饭。
但是,这一切并不使我对工人产生嫌恶。他们之中的大多数,对我们的批判出之于奉命行事,并非出于他们的内心。别看我们这些右派,被宣传得是反动透顶、面目狰狞,甚至心怀叵测,但人的实际形象并不如此丑恶。年青活泼,眉目清秀,带着几分稚气,而且身上散发的那股书卷气更显得温文尔雅。在工人群中,我们颇有点“鹤立鸡群”之势。这一切,都可能成为一些工人对我们并不讨厌甚至好感的缘故。毛主席说过,人群中的左、中、右永远存在,那怕是一万年以后。在工人中也确实是如此。工人中的党团员对我们既严肃又严厉;有家室的老工人对我们是敬而远之,惟恐占染什么而引起麻烦;普通的年青工人对我们却很有好感,常与我们拉拉扯扯。为此他们有时受到了领导的指责,但他们并不在乎。令人敬佩的,还有个别工人,如那位田宝山,几次在批判会上为我们说好话,甚至为我们辩护。这种不随波逐流,不顾个人安危,拔刀相助的侠义气概,该是何等的难能可贵。从中,也使我看到了劳动人民身上的亮点。如果说,右派到工人中去为的是接受教育;那么,这才是能使我们接受并为之感动的真正的教育。
四、“癞哈蟆”吃不到摘帽的天鹅肉
一九五九年十周年国庆的前夕,中共中央颁布了对全国被关押的国民党与伪满政府战犯的特赦令。这个由毛泽东提议并由共和国主席刘少奇于一九五八年九月十七日颁布的特赦令,释放了“国民政府”与“满洲国”的被押人士和刑事犯共一万二千余人,其中包括一九五八年获诺贝尔奖的美籍华人杨振宁博士的岳父、国民政府“剿总”副司令杜聿明将军和有名的先是大清的宣统皇帝、后是东北的满州国皇帝的爱新觉罗•溥仪。顺水推舟,也对一部分“确实改造好的”右派分子,实行摘帽宽大。在沾了特赦光的四万五千余人的摘帽右派中,化学家曾照伦、经济学家沈志远以及那位曾在大鸣大放中以一篇被认为是谩骂社会主义的短篇小说《花丛小语》而闻名的、黄炎培之子、清华大学水利系教授黄万里等均包括在内。全国虽是喜气洋洋,但还谈不上万象更新,因为在那个时期发生了西藏叛乱和达赖喇嘛活佛出逃印度之事。
从此,在中国大陆上,除了右派分子外,又多了新的一类人士,那就是“摘帽右派”。帽子拿在手里,随时可以给你戴上。在左派人士眼中,右派就是右派,摘帽右派还是右派——狗总是改不了吃屎的。无怪乎,为了救国抗日而被国民政府逮捕,因而闻名全国的七君子之一的王造时教授于一九六O年摘帽后,一九六六年又被投入了监狱,最后于一九七一年惨死于冤狱之中。
出于对右派摘帽的需要,在制药厂内也对我们召开了认真总结两年来改造的动员大会。写改造小结,无异于再次用书面的形式来肯定自己的“罪行”,对于血气方刚的我是由衷的不乐意;更何况,我没有一点可以够得上格的“良好表现”。不愿写,也得写,硬着头皮写,其痛苦比划为右派更痛苦。这区区十分之一比例的摘帽数是轮不到我们这些人头上的,即使像与我一同劳动的北医学生右派袁某,一直对领导唯唯诺诺,对工人百般讨好,对同类右派如同避之瘟疫,对劳动十二万分的卖力,这样的可怜巴巴还是没有分享到摘帽的一怀羹。小小一阵风,怎能吹落几十万人头上的右派帽子,况且这帽子是如此的沉重,戴得又是如此的深牢。
明知癞哈蟆吃不到天鹅肉,对此摘帽,我并不希罕,所珍惜的是在此时期中的感情上的收获。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落帽风并没有吹掉我头上的右派帽子,但丘比特之箭,却使我射中了心爱的人。
[附录]
花丛小语(小说)
清华大学水利系教授 黄万里 1957.5.18
这还是三月里桃花含苞未放的时节,田方生编完了一章讲义,推开房门,背着
手在小花园里闲步。他低着头,轻轻吟着他昨夜刚填好的词——“百花齐放颂”(调寄贺新郎):
绿尽枝头蘖,
怎当他、春寒料峭、雨声凄切?
记得梅花开独早,珠蕾却曾迸裂!
盼处士,杳无消息。
桃李临风连影摆,怯轻寒、羞把嫩芽茁。
静悄悄,微言绝。
忽来司命护花节,
乘回风、拨开霾气、宇清如澈。
人世乌烟瘴气事,一霎薰销烬灭。
翻潋滟,芬香洋溢。
好鸟百花丛里翠,这当儿,鼓起笙簧舌。
心自在,任翔逸。
正在边走边吟之际,脚声惊破了他后半段词句里的意境,抬头一看,前面来了老友甄无忌。只见他满头汗如珍珠泉那样涌出,气喘不止。方生迎前一步,惊问何故?只听他满口抱怨地嚷着:“我老远特从城里来拜访,岂知三十一路车只开到石油学院为止,害我徒步十里路。这条西郊公路是哪位宝贝工程师修的?”
噢!原来如此。方生未及回答,前面又有人向他招手,连忙向前迎接,一齐过来。
无忌一看是贾有道,把头似点未点地招呼了一下。三人商定,泡了一壶茶,就在园里坐下。
“这公路是修得有些奇怪,在原始的土路基上不铺大碎石的路床,却直接铺柏油碎石路面。今年春雪特别多,天暖融化后路面下的积水不及宣泄,因此路面受载重后就被压碎。”方生作了技术性的解释。
“这是一个土力学的理论问题吧?还是水力学、水文学的?”有道接口就问。
“这些科学对于这类问题都有解释,但路面下面先铺上为了排水和散布载重力的路床,则是工程习惯或常识,并不一定要懂土力学才能得出这种结论。”方生这样回答。
照你说,这是工程设计的错误。王八蛋!市政府谁管这种事的?尽说美帝政治腐败,那里要真有这样事,纳税人民就要起来叫喊,局长总工程师就当不成,市长下度竞选就有困难!我国的人民总是最好说话的。你想!沿途到处翻浆,损失多么大,交通已停止了好久,倒霉的总是人民!王八蛋!也不知该骂哪位坐大汽车的官大爷。”无忌可真动了肝火,肆无忌惮地破口大骂。
“老兄走累了,喝些茶,擦把脸吧!这些我们可以反映到上级考虑的。”方生把湿手巾投给无忌,安慰了几句。
“刚才你一个人低着头叽哩咕噜些什么?那张纸给我们看看。”两人接过方生的词摇头念了一遍。
“很好很好,方生兄潇洒一如往昔。”有道恭维了两句。
“不通不通,献丑献丑!”
“我看前半段还能反映实际,后半段,简直是歌德派诗意,反映文人的无耻!”无忌把刚才的怒气转移到主人身上。
“老兄知道我是不大看小说的,我连歌德的‘少年维特的烦恼’都没看过,怎会受到他的影响,未免太抬举我了!”
“我说你这书呆子太迂,思想不开朗。所谓歌德派是指专事歌颂功德的那派‘学者’。你看!怎见得护花使节就会到来?即使他来后,怎见得能使‘宇清如澈,人世乌烟瘴气事,一霎薰销烬灭’?什么‘心自在,任翔逸’,还不是为了歌德而填词?”无忌接着又发挥了一顿。
“这是我的信心,至少有这样的愿望。至于你说的歌德派诗人实未敢攀援!”方生答辩了几句。
“对我们自己的政府歌德一番亦无不可,怎见得就算无耻?”有道正襟危坐,说得很正经的模样。
“歌德原是该的,专门歌德,样样歌德,就有问题了。还有一种‘但丁’派诗人,但知丁住领导党员,随声附和,就算立场稳定,其目的就更有问题了。歌德——但丁派学者最为无耻,当然不是指你老田。”无忌说。
“老甄此话倒有道理的。对的地方我们应该竭力拥护,错的地方就该提出意见。一味歌德——但丁固然不可,一味谩骂企图否定一切亦非所当。”方生说。
“话虽如此说,不过我们国内的学者和人民代表们却独多歌德——但丁派诗人。你看,除掉去年的人民代表会还开始提些意见外,以往照例是以个人体会为歌德的内容,这真是世界议会制的奇迹。我就不信一个政府会绝无缺点与错误,竟不需人民的监督的。企图掩盖一切,但求表面统一,这是现政治的特点。”无忌说。
“这就是为什么现在党提出揭发人民内部矛盾呀!以前阶级对立为主要矛盾,现在人民内部矛盾为主要了。”有道插嘴说。
“不错!但是以前的内部矛盾早不由人民来揭发,单靠领导来处理,也未必合理。例如东安市场的避孕套解放以来据统计曾经通过无—有—无—特多等反复步骤,实际上是反映着领导对于人口问题的认识的改变,我看不出客观条件有什么改变。尽管马寅老懂得这些,他也不可能起作用。十分之九以上的人被当作阿斗,十分之一以下的人的脑袋被认为是灵的,而应起主宰的作用。这就是现政治的特点。我夫妇生了六个孩子,个个自小健康,从未住过医院。我妻被公认为一个善于抚育子女的好母亲。子女多,为社会多尽了一些责,脸上很光彩。但从目前提倡节育的观点看来,子女多为社会添了困难,还是国家的罪人呢!”方生说。
“这真叫做‘假作真时真亦假,有还无……’”无忌诵起红楼梦里的诗句来了。
“我想领导的本意是在揭发起群众的智慧,鼓励起他们的积极性,使人尽其才;决不是只叫人听着话埋头去做。”方生说。
“尽管说得好听,目前只有歌德——但丁派学者是红的,因为只有他们能舍弃了自己认识到的真理,竭力靠拢组织,说得样样都好。才被称为政治性强。论这些学者们的真实内容,则不是奴才便是棺材(官才)。你看!老蔡当年闷声不响,虔诚地学习孟德尔遗传学。一当什么所长,不免在上任以前先批判一番。等到李森科学说不大时髦,于是又发表了‘我的认识的三部曲’。近来赫鲁晓夫又把李森科称道了一番,且看他又怎样说法。”无忌说。
“文人多无骨,原不足为奇,主要还是因为我国学者的政治性特别强。你看章某原来有他自己的一套治理黄河的意见,等到三门峡计划一出来,他立刻敏捷地放弃已见,大大歌德一番。并且附和着说:‘圣人出而黄河清’,从此下游河治。他竟肯放弃了水流必然趋向挟带一定泥沙的原理,而腼颜地说黄水真会清的,下游真会一下就治好,以讨好领导的党和政府。试想,这样做,对于人民和政府究竟是有利还是有害?他的动机是爱护政府还是爱护他自己的饭碗?这些人也就是我们的党和政府最喜爱的人才。”方生也激动了。
“这方面渐渐的大家都会看清楚的,我们的党和政府是在不断的纠正缺点和错误中进步的。”有道说。
“很好!让我们先帮助政府纠正修这条马路中的错误。我们把意见提给区人民代表请转达罢。他们也该睡醒了呢!”无忌说。
三人同意,当场起了一稿,提交代表。大家有三点:(1)这次马路损坏究竟是必
然的结果还是偶然的无法预计的灾祸?(2)重修花了多少人民的冤枉钱?公共汽车损失多少?(3)谁应负责?应怎样处理?请求逐条解答,切勿无意或有意遗漏。请把解答在北京日报上发表。
( 原载6月18日《北京日报》)
五、刻骨铭心的情谊 
假如,我不在一九五三年报考大学,而是在稍后的几年中高中毕业;那么,我是绝对过不了高考的政治审查这一关的。越来越盛行的阶级路线是不会把钱花在培养剥削阶级出身的人身上,更不会把彩球抛到反动家庭的孝子贤孙的头上。因为那无异于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我的小妹就是一例。一九六O年她高中毕业后,因为家庭成份,使她与大学无缘。即使像我哥,改名董学唐,背着父母,在共产党军队刚攻入上海后的一九四九年七月就随军南下,随后即加入中国共产党,并一直为无产阶级革命而奋斗,他躲过了肃反的清洗,却躲不过反右以后在党内开展的反右倾大扫除。他为之效忠的党,仍然把他像垃圾般地扫除出门,因为他被认定为混入党内的阶级异己分子。他被发配至福建山区作伐木工人,工资由当时的正科级的八、九十元降至普通伐木工的二、三十元。在工人眼中,他长期被视为不是右派的右派。直至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才恢复了他的被开除了长达二十年的中共党籍。

南下刚抵达福州时的哥哥(摄于1949年共和国诞生前夕)
十九岁的小青年,能是混入革命队伍的“异己分子”吗?

离休10周年时的哥哥(摄于2001年福州)
老布尔什维克总算穿西服了

阶级路线的贯彻,对受害的布尔什维克而言,他们应当无怨无悔,因为在布尔什维克党内的传统就是这样。马克思还不是把巴枯宁,这个出身于俄国贵族并被沙皇政府流放于西伯利亚十五年之久的老社会民主党人开除出了“第一国际”。可是,对非共产党的普通老百姓而言,这就有点冤了。正如我类人所常说的:“羊肉(指剥削阶级的享受)没吃到,可羊骚臭却满身。”在北京制药厂的工人中,有一位姓金的女青年,她也就是这种“没吃到羊肉,却满身羊骚臭”的反动家庭出身的人。
金姑娘以其优异的成绩、端祥而秀丽的面貌、健康活泼的体格这样的自然人,在一九五七年应届高考中却被淘汰。其反动家庭(父亲是国民党军队的军医,死于战争)的出身,显而易见是落榜的根本原因。或许由于异乡客地,同是苏沪人的亲切之感;或许同是天下沦落人而同病相怜;或许是人的本性或所谓的缘份,使得彼此间产生了吸引力。在同一车间里,我在洗瓶组——把安瓶洗净消毒后送去管封,她在管封组——把药水注入安瓶后用煤气灯封口,在这种上下工序的接触中,我们逐渐由相识、相近而产生友情并至相爱。在制药厂相处的短短一年半中,留给我的是终身难忘的回忆与无限的惆怅。
由于彼此的身份不同,我是被工人监督的右派,而她是监督右派的工人,两个敌对阶级的自然人的来往,不象《第四十一个》(苏联•拉甫列涅夫著)中所描述的苏联一名女红军战士与被她押解的一名白俄军官在荒无人烟的孤岛上那样可以自由自在。为了躲人耳目,我们不得不采用地下活动的方式进行联系。偷偷摸摸的来往,更增加了生活的浪漫与诗意。一次,在城内劳动人民文化宫观看杂技魔术表演,当魔术师把钓鱼竿伸向台下人群,把活金鱼钓出来的一刹那,坐在身旁的她不无风趣地对我说:“这魔术师就是你,把我这条金鱼钓上了!”我一时大为不解,稍后才恍然大悟,我身边的这位小姐,不正是姓“金”!
到制药厂后的第一个国庆节——一九五八年十月一日,我等右派被通知早上八点到厂报到,不得外出,一律集中在工会休息室内。条件还是优厚的,我们可以享受到我国才有的黑白电视机的播送节目。回顾往事,一九五四、五五两年,国庆那天清晨三点起床,全校数千人列队前往清华园火车站,乘火车进城,然后徒步至沙滩老北大休息,听候游行总指挥的命令。在游行开始前,各路人马按规定的路线列队进入长安大街。通过天安门前是十路纵队,快速通过不准停留,其速度之快,几乎不是整步而是跑步前进。上面有令,不得携带武器(指军人),不得带照相机、刀具、甚至身上的切水果小刀……总之,一切可以当作行剌的工具不准随身携带通过天安门。队伍的两侧是像石人般站立的标兵,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人群,以防不测。这样高度的戒备,无非是为了保证站在天安门城楼上的领袖和首长、贵宾们的绝对安全。其实,游行队伍离天安门还隔着宽阔的护城河与金水桥,而高大无比的天安门城楼更加大了检阅者与游行队伍的距离。假如,混于游行队伍之中的美国中央情报局或台湾国民党的特工胆敢行剌,用小手枪是绝对徒劳的,除非用长射程长枪。不过,这种警戒,即使是“9•11”后的美国国庆,恐怕也无法与之媲美。回想过去,对比现在,软禁在工厂的休息室里,嗑嗑瓜子、看看电视,比奔波劳累的游行要轻松得多,真要感谢工厂领导对我们这些二等公民的优待。
一九五九年的国庆,不知何故,或许出于十周年的普天同庆的需要,取消了对我们的软禁,右派可以享受到一等公民的自由活动。那天,我与小金姑娘一同观看电影“林家铺子”,去了北海公园,晚上还早早地在公园内抢了一个高地,观看天安门广场上的绚丽多彩的焰火,直至深夜才离去。
与小金的地下往来,长期以往要完全避人耳目是不可能的。工厂当局几次找小金谈话,对她施加压力,都被她阳奉阴违地顶住了。他们见此计不成,找我谈话。见我态度倔强,最后把我调离总厂至东直门外的分厂劳动。伊甸园里的亚当与夏娃,尚且不服从把他们创造出来的上帝的不准采食智慧果的禁令;那么受过现代教育的、具有独立人格的小金和我,为什么要去听从这些违背人性的说教呢?我行我素,我们的来往一直保持到我于一九六O年四月三十日的被捕。“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丝,难道非要用专政的利器来横蛮地割断?
记得,四月下旬我们还在景山公园一直玩到黄昏闭园。分手时,相约五一节去郊外旅游一次。谁知,那次分手,竟成永别!天涯海角,各处一方,何日再能相逢?
  天真烂漫、纯洁可爱的小金姑娘,成了我以后漫漫长夜中的太阳。在身处囹圄长达一、二十年的牢狱生涯中,我常想起了拜伦的诗句:“失眠人的太阳,忧郁的星。你是黑暗中的一丝光明。你亲切而遥远,灿烂但却寒冷。”不,怎能会感到寒冷?因为它始终温暖着我的被禁锢的心。
六、疯狂的年代与愚昧的创举
大跃进、大炼钢铁,在工厂中搞得不亦乐乎!工厂为了生产与“药”毫不相干的“钢”,从正常的制药生产线上抽出了最优秀的人才,去轰轰烈烈地大炼钢铁。余下的工人为了放高产卫星——以示大跃进,整天整夜的加班劳动,上了早班接中班,上了中班接夜班,甚至早、中、夜三班接连着干。机器运转得太热了,需要休息,以免事故。而人劳累得发热了,似乎并不需要休息,因为这个年代需要革命的热情愈烧愈旺。
有一次,在制药厂大炼钢铁的庆功大会上,展出了一块用红绸布包着的巨大的钢锭。当厂领导当众揭晓时,千百个人的眼睛看到的是在耀眼的碘钨灯光下的一块满布坑坑洼洼的豆腐渣般的“钢锭”。是人看花了眼,还是被什么迷了心窍,人们竟然欢呼雀跃,好像看到了南非的宝石。当然我也在人群中瞎起哄、凑热闹。用违心的语言倒不如用廉价的掌声更能表示内心的嫌恶。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在全国别的地方,我不知道,至少在制药厂就是这样。
钢铁可以这样炼,那么农村中的亩产万斤的天产,就不足为奇了。据说,在农产品过秤时,植株上的茎、叶、根,连同根上的泥土全部算入产量,可能还得加上人们由于伟大的理想而产生的愿望。“精神可以变物质”,“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无怪乎,当时的十五年超英赶美的宏伟目标是很容易在天才的脑袋瓜里拍出来的。
更令人振奋的是对麻雀开展的歼灭战。厂内的右派和工人一同开赴郊区,站在大田里、趴在屋顶上、爬上树枝梢,敲锣打鼓(没有锣,用搪瓷脸盆代替),全民动员,对小小而万恶的麻雀进行史无前例的围剿。当人们欢呼麻雀因无处着落而一一倒毙时,人们也累得几乎与小麻雀一同倒下。假如,右派们就此作为围剿麻雀战中的“烈士”,或许就此可以摘掉戴在头上的那个紧箍咒式的帽子。而广大群众却可以在这样的革命行动中得到一次又一次的洗礼!
消灭麻雀的大战,不仅在当时的农村展开,即使在城市中也进行得十分剧烈。据《毛泽东传》的作者(英)菲力普•肖特的记述:“……一名来访的俄国(应为苏联——笔者注)专家回忆说:
一大早,一名妇女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喊声把我吵醒。我冲到窗户前,看见在隔壁大楼屋顶上一位年轻女人跑过来跑过去,疯狂地挥舞着一根竹杆,上面系着一大块布。突然,那女人停下来……只过了一会儿,她就冲到街上,一面鼓敲将起来,她又开始了可怕的叫喊及其特殊旗帜的疯狂挥舞……我明白了,在旅社的所有高层中,穿白衣服的女人们都在挥舞着布和毛巾,据推测,这样可以驱赶落脚在屋顶上的麻雀。” (引自肖特著《毛泽东传》第380页)
当时这种遍及全国的消灭四害(老鼠、麻雀、苍蝇与蚊子)之一的麻雀的精彩场面,堪称人类历史上的一绝。
一九五八年的围剿麻雀大会战,其结果是“赢得”了三年的困难时期,有些地方饿殍遍野,惨不忍睹。正如,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我在安徽劳改时,安徽老乡对当年的情景仍耿耿于怀地说:“一九五八年时人民公社一大二公,吃饭不要钱;可是到了一九六O、六一年时安徽饿死了几百万人!”
  三年困难时期的成因完全归咎于消灭麻雀的说法,虽有失偏颇,但恩格斯说的:“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报复了我们。”却千真万确。当号召大家消灭麻雀时,难道忘了恩格斯的教导?
七、卖画受骗记
一九五八年时看过一部电影“羊城暗哨”,其中有右派分子要上告联合国的情节,颇有点道出了一些右派分子的心思。说白了,我等决非迂腐之辈,没有愚忠的思想,更不想引颈就戮。“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出走香港,一直是被划为右派后的梦寐以求。当时,自投罗网的袁植芬冒着风险,向公安局提出了回港探亲的申请。但迟迟不批,也是意料中的事。我们中的一些人,把注意力移向了偷渡。据了解,那时在深圳偷渡去香港,有黄牛(现今叫蛇头)可作引导。保险度不高的偷渡引导费至少人民币伍佰元,而保证安全的偷渡须千元。当时的伍佰元,是一个普通工人的整整一年的工资(以二级工月工资四十元计),对我等每月仅一、二十元生活费的右派,无异是一个天文数字。筹资偷渡就成了我的一个中心课题。 
我家藏有一些古画,由于家道中落,一九五五年回沪时母亲给了我其中的四幅,让我带往北京出售,以资就学的生活费用。我于一九五九年曾拿其中一幅晚清时期武进状元恽南田的“武陵山水”前往北京“东四人民市场” ——古玩字画店出售。双方言明以四佰元成交。店主嘱我次日带好证件到店取款。次日,兴冲冲的我去拿钱时,出乎意外的是店主竟以赝品为由杀价至捌拾元。可笑的是,店主煞有介事地说,此画南田的印章是真的,但题字有问题,恐非南田之亲笔。明明在欺我这个小青年,我当然不卖。真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乐极而生悲。筹资失败,偷渡一事只得搁浅。幸而没有达成交易,否则去香港成功,我岂非真的成为逃离祖国的叛徒?在香港回归祖国的今天,又岂非真的多此一举?
至于那幅没有成交的古画,连同其它三幅,于一九六二年我自北京狱中保外就医时带回了上海家中。在文革中它们与我家其它古文物一并由红卫兵查抄没收。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由人民政府发还。不过,不是原物发还,而是每幅画折价人民币拾元。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拾元大约可买两只大的老母鸡。面对如此千古少有的折价,我当然代表母亲坚持要求发还原物,得到的答复是“原物不知去向”。
堂堂恽南田的画,其身价从四百元降至八十元,再降至十元,真是一落千丈。如果放到现在,少说也可值几万元甚至更多。画无定价,人也无定价,昨天还是反革命的我,不是一夜恶梦醒来竟成了人民教师!潮起潮落,不应大惊小怪!
我的一个朋友叶某,他是旧上海十大资本家之一的“小吕宋”后裔,住上海乌鲁木齐中路的一大宅园中。在文革时他家被抄的物品中有一尊玉佛,抄家物资发还时,玉佛原物奉回,只是玉佛额正中镶嵌的那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却不翼而飞。真的不翼而飞了?或许又造就了一个暴发户吧!
八、 谋虎不成,反被虎谋 
我的偷渡去香港的事,始终未能实行。究其原因,一是缺乏偷渡所需的巨款;二是等待袁植芬去港一事的最后定夺,当时袁提出,他如能先去港,则可在港安排我等的生活;三是我思想上的犹豫不决。偷渡时在边境很有可能被捉回来,或被中、英双方的边境武装开枪击毙。即使有黄牛带领,也未必十分保险。总之,我自忖缺乏一个亡命徒的胆略。至于袁植芬当时为什么敢于公然向公安局提出去港探亲的申请,那要归咎于我等对人民政府的归国侨胞及港澳同胞来去自由政策的理解上的幼稚。正是这种认识上的幼稚,以至作出了错误的决择。基于坚信“来去自由”的政策,袁以为自己是响当当的归侨;父亲在港经商颇有名望,岳父司徒乔又系归国华侨、著名画家,二老在海外均有一定的声望;而右派分子也还是“人民”(有选举权),申请去港探亲于情、于理、于法,公安局断无不批之理。这种在错误时间、错误场合、所作出的申请去港的错误决择,毫无疑问地引起了制药厂当局对右派们的思想动向的高度注意。在一次对全厂右派的训话会上,党委书记公开指出:“你们中的一些人,想到香港去的举手,我可以送你们出去!”我们听后,私下议论:“党委书记算什么,如周总理说,我们当然举手!”对党委书记的扬言,我等尽管嗤之以鼻,但还是引起了足够的重视。对这种警告的反应,就是促成了袁植芬准备偷渡的决心。
一九五九年底的一天,袁植芬由那位同在制药厂考查的清华大学右派赵树范陪同,自华清园浴池出来正准备搭乘公交车去火车站时,被两名钉梢的公安局便衣带走。当场袁乘机将早已购买的去广州的车票托赵退票。次日,袁妻司徒园被公安局告知,其丈夫拘留审查。不久,以莫须有的罪名袁被送劳动教养。全厂为此轰动,也引起了右派分子的惶恐不安。
不多几天后,制药厂内的一名曾是药厂科长的右派李聘伟(此人与我等平时也有往来,他说其姓李是在满清皇朝被推翻以后全家改的姓。)也被送去劳动教养。传说,他的被送劳动教养是出于他自己的要求。自己要求显然很荒唐,很可能是受袁的牵连。这名前清朝的皇亲国戚,某亲王的外甥,到底什么原因被送劳教,至今对我还是个谜。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我获悉他平反后在北京制药四厂工作。但愿他平安吉祥!
  从司法理论上讲,劳动教养的法律界限一直很模糊;从司法实践上看,劳动教养更是一笔糊涂账。法所不能惩治的行为与难以界定的罪与非罪,在劳动教养那里得到了轻而易举的解决。更有甚者,一些部门的领导人为了达到个人的私欲,如侵占本部门属员的女友或妻子等,均可借故向公安机关报送劳教,以剥夺他人的人生自由。对右派分子,特别是被监督劳动的右派分子,更可随心所欲地运用劳动教养这一似法而非法的手段达到完全剥夺他们人身自由的目的。袁植芬的企图偷越出境,其罪名已足够矣!
  那时越懂得法律越遭殃。司法界中的右派之多并不亚于民主党派和文艺教育界。著名的大右派谭惕吾女士就是律师出身,而著名的右派林希翎也是在人民大学学法律的学生。那时,用现代法学的观点,去探索中国的司法实践和历次社会运动的法律定位,不是十足的傻瓜,就是道地的书呆子。可悲而又可笑! 
  无可否认,我就是这种书呆子中的一个。凭着我的一点法律知识,以为我虽与袁植芬商谈过偷渡的事,但没有任何偷渡的行动,光凭言论不能构成指控我犯偷渡罪的法律依据。因此虽有点忐忑不安,但仍处之泰然。岂不知,当我还是一如既往地上下班、看电影、与同厂的一些右派逛马路,甚至与小金姑娘策划五一假日的旅游时,厄运正在悄悄逼近,一场大祸即将从天而降!
  一九六O年四月二十九日深夜,我终于被捕。从此,我完全失去了自由,陷入万丈深渊……

 

 

与悲剧命运的抗争——《炼狱人生》序

筆者按:《炼狱人生》张强华著,從中國大陸出來,未曾經歷過毛共統治的人,本人認為該書值得一讀。贾植芳(1915-2008 )教授之序言可作為是本書之介紹。隨後本人將絡續把全書放上網。供有興趣者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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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悲剧命运的抗争
————为张强华同志的《炼狱人生》而序
贾植芳
在我老迈的晚年时光里,阅读朋友的文字成为我日常生活的习惯,从中我获得了很多安慰和启示。有很多的朋友我们从未谋面,但是通过文字,我们相知相识,结下了很深的友情。对我触动最深的是那些用生命和苦难写就的文字,它们时常让我这位从人生风雨中磕磕绊绊走过来的老人,又将目光转过身去,重新检视历史的曲曲折折,再次咀嚼人生的悲苦哀愁。近日,我阅读张强华同志的《炼狱人生》,就有这种深切的感受。
他在 《后记》中这样写道:“乘着我的那一只尚算明亮的眼睛还能辨认字迹之际,赶在我的清晰记忆尚未消退之前,将历历在目的往事忠实地写出来,奉献给广大读者,以了却获得自由后二十年来的夙愿。”这部作品深入刻画了上世纪中期中国监狱生活的真实图景与人的非文化生存状态,是一幅工笔的当代历史风俗画。作者以自己的人生遭遇与感受为主线,旁征博引历史和现实中的同类事例,考证了它们的历史渊源与发展变化。读来似幻似真,似梦非梦,作品既紧贴现实,又放眼历史,而无论是现实还是历史,却又都是“新闻”。这是一部扣人心弦的充满人生感慨、富有思辩性、意味寯永、引人深思的写实性作品。
作品从监狱这一含有特殊历史文化内涵的专政工具切入,考察了政治监狱的沿革与设施及管理体制,进而究明了各个朝代的历史本质的惊人相似性——虽然在同一地点的监狱,但今人能在前人的管理体制基础上,予以升级完善,达到“自古皆然,于今尤烈”的前无古人的境界。作品通过对生活真实面貌的深入而全面的揭示,弥补了正史官书中有意回避的欠缺与不足,告诉世人及子孙正史官书中有意或无意省略的光与影。这是一部浓墨重彩记录中国在二十世纪中叶的这段无产阶级专政历史的民间史诗。它通过对历史的追问和逼视,昭示读者,提醒读者上世纪中期的中国历史和社会是一幅什么样的情景,告诉我们什么是真实的“历史经验”。它也让我们理解了“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的真正内涵。这是一部知识分子的受难史与心灵史。作品描写了知识分子在特定的历史时代的沉沦与苦难生活的真情实景。作者的人生故事涵盖了中国的一个特殊历史时期的特色与面影,反映中国知识者的特有悲剧命运。它显示了时代的残酷与人心的险恶,也显示了在特殊的生活环境中人性的美丽与卑污。“改造”就是要扑灭人心中的真善美本性,发扬人性中的假丑恶,使人变成兽。作者在行文中,以自嘲自讽的口吻,叙述和交代自己的所谓“罪行”,说明了他心知肚明的清醒与生活态度,作者所采取的“小子无奈,出此下策”的玩世不恭的人生态度,是他在特殊的历史条件下的被动选择,是一种自我保护,反映出作者的生活机智。在写作手法上,既有浓墨重彩的描绘,也有轻描淡写的叙述。作者笔力细致,精工描绘,使读者如临其境,如闻其声。作品充分实践与反映了文学是“表现生活真实”这一文学的根本理念。
套用一句过去流行过的口号:“亲不亲,阶级分”。我作为过来人,读到张强华同志《炼狱人生》中的泣血文字,深有旧景重温的切身感受,我的手中仿佛捏着一团火,怎么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于是就写下了这段文字,以表达我在阅读原稿后的零碎感受与感触。
是为序。

2003年11月下旬于上海

贾植芳,生于1916年10月,山西人。现任复旦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顾问、中国比较文学学会名誉会长、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顾问、上海通俗文艺研究会名誉会长等。几十年来,集作家、学者、翻译家、教授于一身,创作、著述和编译颇丰,出版了文学作品、学术论著、编辑与翻译之作,多达数十种。现在虽然年事已高,仍埋头治学,笔耕不掇,新作著述迭出。

炼 狱 人 生
目 录
序 言—————————————————————-贾植芳
第一篇 动荡不安中的成长——幼年、童年与少年(1937-1953)
一、 难民收容所中的启蒙
二、 姑苏城内的家庭、学校与祭孔
三、 父亲其人与其事
四、 改名换姓的少年时代
五、 满怀激情的中学生活
第二篇 旋涡中的生活——难忘的北大校园(1953-1958)
一、 老北大与新北大
二、 校园生活拾零
三、 怀念我的老师
四、 记分册与毕业文凭的不同命运
五、 在旋涡中的民主与自由
六、 大鸣大放与《春雷》小报
七、 袁植芬的自投罗网
八、 同窗好友钱嘉亮之死
九、 右派们的不同命运
十、 一点多余的话
第三篇 束缚住手脚的自由——北京制药厂的监督劳动(1958–1960)
一、 右派先生,欢迎你们!只许老老实实,不准乱说乱动
二、 聊以活命的生活费
三、 无休止的批斗
四、 “癞蛤蟆”吃不到摘帽的天鹅肉
五、 刻骨铭心的情谊
六、 疯狂的年代与愚昧的创举
七、 卖画受骗记
八、 谋虎不成,反被虎谋
第四篇 不是“犯罪嫌疑人”的犯人——草岚子看守所的预审(1960.4
—8)
一、 昂贵的鸡蛋与廉价的手铐
二、 看守所生活素描与创世界纪录的狂餐
三、 预审中的短兵相接
四、 懒婆娘裹脚带的供词
五、 犯人心目中的宝石与窝头冤案
六、 最后的晚餐
第五篇 我的自新——自新路看守所中的等候判决(1960.8-1962.6)
一、 自由的拉屎、撒尿与抽烟
二、 国民党少将旅长被斗记
三、 比饥饿更难熬的拉屎
四、 “犯人医生”胡琪桐的雪中送炭
五、 风雨同舟的校友葛佩琦
六、 赤裸裸去的组织第三政党未遂的鲍明黔
七、 重病房诀别北大同窗、死囚袁植芬
八、 一纸判决定终生
九、 “衣锦荣归”故里
第六篇 划地为牢——小城川沙的流放生活(1962-1965)
一、 不是名城胜似名城
二、 为活着而活着的外祖母
三、 扫街赎罪与租被谋生
四、 响应援疆的知青广义
五、 又一次当作枪靶子
六、 “自由的鸟儿”又重返牢笼
第七篇 回炉改造——上海提篮桥监狱的铁窗风味(1966-1975)
一、 话说老上海与提篮桥监狱
二、 劳改犯番号4114取代了姓名
三、 服刑不等于劳改,劳改才是真正的服刑
四、 防空洞内的阴风凄凄
五、 一群苍蝇围着牛粪嗡嗡叫
六、 “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我
七、 东风无力百花残
八、 人、魔共处,相得益彰
九、 鸟儿已经飞去,笼内未留痕迹
十、 对活着出狱的一点感想
第八篇 劳其筋骨——皖南山区白茅岭农场的强制劳动(1975-1979)
一、 不是就业的就业
二、 变相的无期徒刑
三、 摔倒了爬不起来的劳动
四、 汤村的知青与燕子窝的“响马”
五、 这里并非全是鸡鸣狗盗之辈
六、 黎明前的黑暗
七、 远走高飞去北京
第九篇 无花空折枝——回到人间(1980年前后)
一、 重返北大,故人相逢
二、 申诉中的易与难
三、 西单民主墙、纪念堂与八达岭
四、 无花空折枝
后 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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