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金陵,烟雨江南
六朝古都南京,小时候,在我的印象里,是好大的一个地方。八卦洲,玄武湖,紫金山,夫子庙,雨花台… 父亲是南京人,大学毕业后,从事水库勘探工作,走南闯北,从密云水库,钱塘江水库,一路走来,直到三门峡水库,他留在了黄土高原上。虽然几十年在外乡奔波,南京人,对南京的热爱,从我父亲身上就能看得出来。
爸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和我一起散步,教我唱的歌,是采菱歌,那是他小的时候奶奶教他唱的。我出生的时候,父亲已经四十岁了。我记得他教我唱采菱歌的那天傍晚,是夏秋之交。我们在黄昏中,走在梧桐树下的人行道上。天已经微微黑了,天边开始看到几颗小星星,月牙也慢慢升起。那天傍晚没有风,爸爸走着走着,开始跟我讲他小的时候,在南京乡下八卦洲务农。爷爷是个穷地主,爸爸和家里的长工住在一起。后来, 爸爸到城里去读书,交学费是爷爷用扁担挑着米,坐渡船过长江。采菱歌是父亲小时候在田里干活时唱的。当时,我没有见过菱角,在父亲的描述中,菱角很好吃。他还跟我提起他在读书时候的事情,他就读的中学是教会办的学校,父亲一直记得当时他背过的林肯演说词。
在父亲的描述中,南京是一座很多样化的城市。譬如说奶奶当时住的地方,名字叫“鸡鹅巷”,大伯有一方印章,上面刻着的是“家在燕子矶边”,姑妈家住在紫金山脚下,她家里有一棵大樱桃树,每年樱桃熟了的时候,爸爸就会到姑妈家里去采樱桃。这些描述,在几岁大的孩子的脑海里,南京真是一个充满了童趣的世界。哥哥带回家的雨花石,更让我浮想联翩,这个城市里,到处都这么有趣,摆满了五彩缤纷的美丽小石头吗?
终于能够一见金陵,是在我11岁那年,小学四年级的暑假里。父亲带着我在南京住了一个多月。我们先住在鼓楼的二叔家里。这里是南京的城中心了。早上起来,街边卖早餐的小摊子有很多,鼓楼的周围,街道两边都是粗壮的梧桐树,地面长着草坪,修着花坛,二叔家是住在一座民国时期留下来的两层楼旧别墅里,这座小楼被分割成几家,二叔家是住在二楼的走廊尽头。从窗户望出去,也是绿树成荫的花园。二叔告诉我,南京很骄傲,真正做到了城市中不见一寸黄土,绿化做的很好,到处都是草坪,鲜花。我留心了一下,还真是这样。
我终于可以去看一看雨花台,想象中,那个满是美丽石头的地方。父亲带着我,沿着雨花台的石台阶一路走上去,青山绿树,却没有看到路两边有那美丽的雨花石。虽然颇为失望,但在街边的商店里,有大把大把的雨花石出售。我很高兴,赶快买了一大包,带回家,展示给小朋友们看看。对南京的记忆,离不开和父亲一起游玄武湖,游紫金山。虽然父亲已经离开南京多年,但是,对自己从小出生成长的地方,几十年后还是非常熟悉。他带着我乘玄武湖的渡船,直接到紫金山脚下,住在姑妈家里,我赶快到院子里去,寻找那一棵大樱桃树。姑妈家务农,田里种菜,我学着姑父拿着除草的工具在田里舞来舞去,有意思极了。爸爸和姑妈,姑父坐在院子里,互相问候别来的生活。看得出来, 在这里,爸爸真是又好像回到了他的童年时光。 奶奶去世前,住在六合, 我从三门峡家里每次去上海读书的路上,总是要在南京停几天,在亲戚家里住一住。记得有一次,爸爸特意详细告诉我怎么从下关上船过长江去六合,到奶奶家里怎么走。 他讲的很详细, 详细到船票是多少。我有些奇怪。但也没多想。到了奶奶家里, 奶奶已经住在医院里。三叔和小姑姑都感到情况不好, 连住在西安的大姑姑也赶来了。 我刚到的第二天,奶奶就去世了。 我知道爸爸和奶奶的感情很深很深, 不知道他知道这个消息之后会怎么样。奶奶去世的第三天, 爸爸瘦弱的身躯出现在灵堂前,他提着一只黑包,里面装着简单的衣物, 一进门,就跪倒在奶奶的遗像前,痛哭失声。 我们所有的人都跟着爸爸一起跪倒, 看着他那么痛苦,三叔,大姑姑都上去劝慰他,但爸爸始终不肯起身。后来,爸爸告诉我, 奶奶病重的时候,他已经先回南京看望过了, 后来看到奶奶情况有好转,才回到家里。万万没想到, 时间不长,奶奶竟然逝去,他深感内疚,觉得没能见到奶奶最后一面, 心里极为自责。 爸爸还告诉我, 当年爷爷去世的时候,也是这样。 爷爷虽然是个穷地主,因为在解放前做过保长,解放后就被劳改了。爷爷表现好,后来被劳改农场留下做干部。爸爸参加工作以后, 离开南京,在全国各地奔波。他最后一次见到爷爷的时候, 爷爷一直把他送到巷子口,走了很远,爷爷还是不肯回去,一定要爸爸先走。那一次和爷爷分别,也是永别。 爷爷后来病逝在劳改农场里。
父亲回到南京生活, 是在妈妈去世之后。 妈妈的身体在很长时间里都一直不好,父亲自始至终, 倾尽全力照顾着妈妈。 1996年10月26日, 妈妈去世。 我回到家里的时候,父亲的身体已经极为虚弱。 办理完妈妈的后事,哥哥把父亲接到南京,住在双门楼宾馆旁边哥哥的家里。1998年, 我的移民手续办成, 准备起身来加拿大之前,我到南京和父亲告别。 爸爸那时候还是住在哥哥家里, 他和我一起到双门楼宾馆的院子里散步,父亲又一次和我讲起了他小的时候在南京的故事, 奶奶住在鸡鹅巷里卖菜, 爷爷在劳改农场劳动, 紫金山脚下的樱桃树, 八卦洲上的放牛郎。当我和父亲告别, 他的眼神里好像知道了什么,我跪下来, 眼里含着泪, 给爸爸磕一个头。他没说什么, 眼里也含着泪,一直目送着我, 看着我远去。
到了加拿大之后, 我和父亲时常通电话。他已经搬到六合,住在三叔和小姑姑家不远的一处公寓里。每次通电话,爸爸都很高兴, 他告诉我, 他的居处旁边, 就是好大一片油菜花田,每年春天, 油菜花盛开的时候,他都会在油菜花田里散步, 欣赏那无限的美景。他也很希望我能够在安顿下来之后,回到他身边,和他一起观赏这烟雨江南的油菜花田。每次, 我都把在加拿大的生活告诉爸爸,尽量报喜不报忧。他每次都很仔细地听着。爸爸很了解我, 有一次,他告诉我, “小飞, 你放心在外面去闯吧,无论你怎么样,爸爸这里都是你最后的避风港。”
2006年4月1日,爸爸这个避风港终于离我远去,再也不能和我通话了。他长眠在六朝古都的紫金山下,燕子矶边,玄武湖上,夫子庙前。他长眠在童年的采菱歌里,樱桃树下,他长眠在永远的油菜花田边。
在梦里,我回到烟雨江南。 作者:高飞,拉法尔水疗中心创始人,拉法尔水疗低密度排毒专利持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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