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之緣———陳述榮 作者:陳薦軒 二十年前,我與太太推着年幼的小女兒在金門公園遊玩,漫步至公園出口時,與進園的一對老夫妻相對而行。擦肩之際,老先生問一句:能說國語麼? 乍聽之下,口音似曾相識,卻原來也是陝西漢中的,親不親 ,故鄉人;再次 追根究底,不得了,還是同姓,又憑添了三分親。細 聊中得知,老先生乃是聞名北美華人社區的老牧師陳述榮。 這位老先生,與我有着莫大的緣份。而他的人生軌跡,更是堪稱傳奇。不信,請仔細聽: 陳述榮原名陳樹榮,一九一三年 出生在陝西 漢中地區的城固縣,家族中延續着“ 耕讀傳家”的庭訓。自幼延師教讀,他聰明伶俐,過目成誦,亦受“自力更生,向外發展”之激勵,少年時代即去漢中“聯中”求學。 巧不巧,我爺爺陳邁子也在此就讀,他倆競 然是同窗。完成學業後,陳樹榮要去北平“師範學院”深造,而我爺爺因故未能同行。 話說陳樹榮初到北平師範學院時,不參加課外活動,亦沒有任何信仰,兩耳不聞窗外事,一門心思苦讀書。那曾想日本倭寇發動了侵華戰爭,國難當頭不容多慮,他加入共產黨地下組織。發傳單身先士卒,凡遊行一馬當先,講抗日義憤填鷹,很快獲委任為北平“師範學院”的書記,於此同時“燕京大學”的書記為 於此同時“燕京大學”的書記為黃華,而他們的直接上司則是北方局的領導,後來曾任過一屆共和國主席的楊尚昆。 “一二·九” 和“一二·一六”學運,亦是陳樹榮與黃華聯合發動號召的傑作。因陳樹榮組織號召能力強,而後便升任北平南區書記,常與北平市委書記會面,商討下階段的工作事宜。 一九三八年初,陳樹榮奉命到達紅都延安,住窯洞,懇荒山,當勞模,入黨校。後被分派到中央宣傳部工作,部長為胡喬木。他們合作出版的《中國青年》,由胡喬木任主編,陳樹榮負責出版發行,並請毛澤東題寫首發刊詞,送往位於延安清涼山的印刷館付印。 兩年後,即一九四0年春,一位資深的共產黨人,與黨國員老於佑任私交甚好,曾任國民黨陝西省黨部執行委員兼組織部長,亦是城固人的熊 文濤,回到漢中 擔任“陝南女子師範” 學校長後, 組織上便委派陳樹榮回到漢中,配合熊文濤工作,讓其擔任陝南漢中女子師範學校的教務主任。 無巧不成書。我爺爺原本在位於山西臨汾,閻 錫山所辦的“ 民族革命大學” 里 教授國文,由於日本侵占山西,全校師生一千多人便渡過黃河,來到陝西宜川。 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學校里的共產黨人帶着大部分的學生,連夜投奔延安去了。當然,這其中也包括我小奶奶的倆個弟弟,詳情不便細說。 師資缺乏,前途渺茫,我爺爺便帶着小妾回到了老家漢中。這信息,被漢中女子師範學校的熊文濤校長獲悉後,便延請老人家去他那裡 教書。這下子,陳 樹榮與 陳 邁子,這對當年的同學,一下子便又成了同事。 書歸正傳。陳樹榮才剛剛開始工作,校長熊文濤便委託他代表自己到重慶,出席由蔣委員長所辦的高級訓練班(第十七期)。具說訓練班畢業時,蔣委員長一一點名,親發證書,多重視啊! 不曾料到 ,他才從重慶受訓歸來,就傳出他曾去過紅都延安,並以此認定他是共產黨員。而當時漢中的警備 司令為浙江籍 的祝紹周,此人為老蔣信得過的人,亦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狠角色,特別是捉到有共產思想的青年,往往不過一周就付諸處決。 生死攸關,熊文濤校長坐黃包車冒嚴寒,翻秦嶺,到西安向於佑任院長求救。一天夜裡,好吃好喝後,與他同時逮捕的七人中,前五個均被綁出去挨了槍子兒。生死一瞬間,於佑任院長來電,對漢中警備 司令 祝紹周說:“陳樹榮,忠心黨國,無可疑問,速釋放。” 鏗鏘有力,不容商量。祝紹周雖是老蔣的人,可他卻惹不起於老先生,因而不得不就範。陳樹榮遂於 一九四一 年 十二月 八日 重見天日,撿回來一條命。這,也是他命不該絕吧! 為何有如此之說呢? 這就不得不扯出另外一個 漢中聞人,他早年曾留學法國,且 是共和國開國總理周恩來的好友,世居陝西 漢中西門外,南鄭縣梁山腳下赫赫有名 的大戶,安家三公子——安漢,人稱安傑三。 安傑三,究竟是何許人也? 此君在上世紀二十年代留學法蘭西時,與人們熟知的周恩來,李富春,蔡暢,鄧小平等建國後的大人物,幾乎 是同一時期去的 法國。那時留法的絕大部分學生,都熱衷於政治或者藝術類,而安傑三卻偏愛於農牧業。當然,學科與專業的不同,並沒有妨礙他們之間的友情和信仰。 安漢於1927年在法國獲得碩士學位回國後,實屬青年才俊國之棟梁,因此得到了國家的重用,先後擔任國民聯軍駐 陝總司令部參議,陝西省政府建設廳第三科科長,陝西省立職業學校校長等職。後來又在監察院長於佑任的舉薦下,出任農林部黎坪農懇區的區長。 黎坪農懇區,位於川陝交界地帶的大巴山地區,可主要區域當屬北麓地帶,而這一地帶又歸蔣氏親信,漢中警備司令祝紹周管轄,這傢伙人稱混世魔王,心狠手辣。 安傑三自法國回來後,一路順風順水,自然神采飛揚得意非凡,又自恃才高識遠,家大業大家族勢力大,加上有於佑任院長的撐腰,哪裡把這個祝紹周放在眼裡!書生意氣,揮斥方遒,飄飄然,亦醺醺然。大概是洋墨水喝多了,似乎渾然不知“有槍便是草頭王”這一叢林法則! 人們一定奇怪,差了好幾輩,爾怎麼知道這麼詳細的呢? 這就是緣分吧! 前面說過安家是漢中南鄭縣梁山腳下赫赫有名的大戶,安漢的父親 安輔國 還是漢中有名的大士紳,活躍於當地政商界。因此,安氏兄弟從小便受到嚴格的私塾教育。 而他家所請私塾先生正是我的曾祖父,一位在方圓百里之內,以教書為生的前清秀才。曾祖父不僅在安家做私塾,也在南鄭縣何家灣(何挺穎家)教何氏家族的眾多子弟,這兩處大戶距離我老家都不甚遠,也就六十來里路程,我爺爺和我大爺常去南鄭縣的安家和何家,與他們一起學習嘻鬧玩耍,天長日久,競成了好朋友。 有了這麼一層交情,安漢就職農懇區長後,修書一封,派專人把信送到漢中“女子師範”學校,邀請我爺爺陳邁子去做幕僚。到底去還是不去?便把熊文濤,陳樹榮二位請來商議,可那時的陳樹榮剛剛才從鬼門關上逃回來,心神未定,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熊文濤校長力勸他去農懇區,幫幫安區長,並說為他保留教職。 去了個把月,幾乎把整個農懇區轉了一圈,耳聞目睹,苗頭看得清爽,覺得平靜的表面卻暗藏着殺機,便辭職重新回到了“女子師範”學院教書。臨行時,再三叮囑安區長,要嚴防禍從口出,謹慎行事。 公元一九四三這一年,歐洲戰場打的如火如荼,抗日戰爭打的難分難解,國共之間明槍暗箭,黨國內部暗潮洶湧。 果不其然,不久之後,不願見到的事情終於發生了。有人說安傑三私買槍支,圖謀不軌,有人說他私種鴉片,暗通蘇區⋯⋯安傑三被誘捕入獄,羅織了種種罪名,想必是要置安漢於死地而後快。 思前想後,若要救下安漢,還需由老同盟會員,監察院長於佑任出面,方能壓得住祝紹周。緊要關頭,我爺爺陳邁子急急忙忙趕赴西安,進入於府,誰知道這於鬍子偏偏去了重慶。莫法子,惟有聽天由命了! 閻王叫他三更走,誰敢留他到五更。安傑三命該如此,嗚 呼 哀哉! 安傑三死後,陳樹榮覺得繼續待在祝紹周治下的漢中,遲早會被這個惡魔吞噬掉,儘快離開方是上策,便和鄉親也是北師大的校友,一同報名美國 哥倫比亞大學。過了不久,接到入學註冊的函件,說是九月開課。他馬上帶着行囊和乾糧,過漢江,越巴山來到陪都重慶,打算經那裡去美利堅。 那個時期的陪都重慶,白天有日機轟炸,夜間有槍炮亂打,各種勢力爾虞我詐,《中央》《掃蕩》《新華》;內憂外患日甚,哪裡還有太平?看來一時半會走不了,只好找個工作,先安頓下來,再慢慢尋找去美國的機會。 幾經曲折,陳樹榮最終通過同鄉學長的介紹,應聘到重慶大渡口鋼鐵廠子弟中學任教,並主持學校校務。工作有了着落,生活也有了保障,可救亡圖存的使命感始終縈繞於心。每逢聚會,他總要昂首高歌一首抗日歌曲: 種子落地會發芽, 仇恨入心也生根; 不把鬼子殺乾淨, 海水也洗不了我心頭的恨。 ⋯⋯ 閒暇之餘,陳樹榮寫時評文章投往各大報社,其中一篇文章還被《中央日報》刊登了,這便成了他去拜見主編陳訓畲的敲門磚。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來往後,他倆成了好朋友。 時間來到1944年9月中旬,蔣委員長 在一次 即席演講中,發出了“一寸山河一 寸 血,十萬 青年十萬兵” 的號召,動員 全體青年 學子 應徵入伍,組建一 支遠征軍,去印 緬戰場參加對日作戰。 順時而動 應勢而為的陳樹榮,被陳訓畲聘為遠征軍隨軍記者,進入了孫立人將軍的新一軍。他,不僅一手握筆寫文章,一手拿槍打敵人,還依然是位高唱“ 英特納雄耐爾,一定要實現!”的共產黨人! 離開重慶前往印緬抗日戰場,陳樹榮自然要與親友及同事們道別。其中一位鄉親莫名其妙地送了一本袖珍新約聖經,他隨手揣進衣兜,心生疑竇於這位鄉親並不是基督徒,為什麼要送袖珍聖經呢? 進入緬甸的對日作戰的戰場,疲勞且危險,極具緊張的狀態下仍要為中央日報社寫稿。當然,報社也為他送來一些國內的報刊雜誌。同營區官兵見此情形,稀奇又開心,自然對他另眼相看。 一次,一位四川內江籍士兵被人無故欺壓,在求告無門的情況下便做了逃兵,誰知 時運不濟反被捉了回來,為了殺一警百,便要當眾槍斃。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陳樹榮當即站出來據理力爭,且流淚為之陳情。欣慰的是,成功地保住了一條性命,也因此他聲望大振。 時逢抗戰最後階段,眼見日寇已是強弩之末,黨國內部的爭權奪利愈加白熱化。抗日名將李宗仁上將,被民國政府任命為漢中行營主任,名義上統轄着兩三個戰區,實則有權無實。 那時,李上將手下有位親信高參,在熊文濤老校長的引見下,來到漢中師範學校與我爺爺陳邁子以文會友。倆人初次相會,便一見如故,時事熱點,民生教育,詩詞歌賦,無所不談,甚是投契。 未了,陳邁子送他一幅閻松父所書的“江南春雨圖”,並當即揮毫題寫了四首絕句,詩是這樣寫的: 橐筆天涯造化工,藝苑佼佼載譽隆。 先生自是多才調,景物描來迥不同。 淚寫瀟湘血寫牛,流民圖書賦同仇。 春風何事來滿紙,遍地花殘不勝秋。 道義由來貴兩求,放懷古今任神遊。 硯田自有真吾在,涉足豈可同俗流。 交逢摯友信前緣,惠我丹靑古道傳。 曠世幾人彈絕調,高山流水賞音難。 高參致謝別去,兩天后又來師範學校找到我爺爺陳邁子,說李將軍請先生去 行營一談⋯⋯·後來如何?他文另敘。 轉回頭再說新一軍,這支二戰期間中國的唯一遠征軍,他的政治部主任叫孫克剛,是孫立人將軍的侄兒。外界不知曉的是,這人是陳樹榮早已熟知,早年北平師範大學的同屆校友。倆人在新一軍的不期而遇,真的是巧合嗎? 凡此種種,皆是周恩來“閒棋冷子”布局的謀略所在,它造就了後來蔣介石在各個戰場上兵敗如山倒,潰逃到孤島台灣的結局。可也正是因為這層關係,新一軍奉調回國時,孫克剛便要陳樹榮留下來,在緬甸興辦華夏中學,培植在緬僑民的向心力。話已至此,陳樹榮不便拒絕,只好邊走邊看。 而自四十年代初就回漢中,任女子師範學校長的熊文濤,治校嚴謹,廣交名流,團結各界人士,揭露社會的腐朽沒落,衙門的欺上瞞下,官吏的貪得無厭,不時的宣傳共產主義思想。同時,也期盼陳樹榮早日歸來,共同迎接即將到來的艷陽天。 仍在 緬甸忙於辦學的 陳樹榮,多年來的東奔西走,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未婚大齡剩男。噯,這樁人生大事何須月老結連理,自有姻緣戲戀人,誰說不是呢?在一次社會活動中,結識了上海江灣中華女子神學院的畢業生,原在緬甸仰光作女傳道,時任華英學校長的杜朝專女士。 這位杜朝專女士端莊大方,溫 柔賢淑,自內而外所散發出來的書卷氣,催生了陳樹榮內心深處愛的萌芽。於是,就在那年聖誕節來臨之際,寫出了: 情脈脈,意綿綿, 心裡有話,口難言。 願與你作一對同命鳥, 雙飛前程萬里天! 並以此作為聖誕禮品,贈送給自己所愛慕的杜女士。 杜女士看完情詩,眼眉稍稍的一展,嘴角微微的一彎,輕聲細語地問道:你願意進神學院嗎? 看似漫不經心的一問,瞬間便扭轉了陳樹榮人生行進的方向和所堅守的信仰,決定去上海江灣中華神學院深造,名字也由陳樹榮改為陳述榮。自此,生命得到更新,心靈倍感香甜。 中華神學院畢業後,便開啟了長達六十餘年的福音傳道,足跡遍布上海,緬甸,台灣,北美州及舊金山華人社區。後來,他根據自己的親身經歷和心路歷程,呈(陳)述神榮,用心寫下了《從窯洞到聖所》《述說神榮》等傳世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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