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发表在博客上的是我的新书《站在橄榄山上》同名的一篇。现是另外一篇《回到橄榄山》。第二次到耶路撒冷,前往橄榄山的圣玛德琳修道院去凭吊被布尔什维克杀害的俄国伊莉莎白女大公时,意外发现还有一位与英国王室有关的欧洲公主下葬在这间教堂。这位公主就是现英女王王夫菲腊亲王的母亲、王储查理斯的祖母希腊王妃爱丽丝公主。这位公主和她的姨妈一样,也是一位很伟大的女性。2018年夏英国威廉王子访问耶路撒冷,也专程到橄榄山祭奠曾祖母。因为版权问题,其中两张新闻照片我书中没有使用。 回到橄榄山
再临耶路撒冷,站在旧城金门外,望向吉隆谷那一边的橄榄山,山脚的万国教堂美丽的马赛克立面,和山腰一片葱茏中耸然而出的圣玛德琳修道院的七个金色洋葱头,是那样的炫耀和悦目。
第一次到耶路撒冷是去年的复活节,曾住宿在橄榄山上,无意获知二十世纪死於布尔什维克暴政的俄国伊利莎白女大公葬於橄榄山腰的一座俄罗斯东正教女修道院。但这座教堂每个星期只开放短短六个小时,而我偏偏又身不逢时,竟至缘吝一面,留下了很大的遗憾。这个遗憾也就成为我再访耶路撒冷的强烈愿望之一。
耶路撒冷那些历史悠远的古老教堂的外观,无一不质朴无华,往往使第一次来访的游客无不惊讶到极点。至尊至圣的圣墓教堂进出口是两扇纹路龟裂门锁生锈未有上漆的厚重木门,木门两边的大理石柱石墩已崩裂,而且还有年深日久的水迹。亚美尼亚宗主教的座堂圣詹姆斯教堂,内里辉煌壮阔,但入口只像一个普通人家的院落门户。只有万国教堂,圣玛德琳修道院这些十九世纪後新建的教堂才有华丽雕饰的外观,他们与那些经历过千年岁月无数战乱烟火的朴质古老的教堂形成令人印象深刻的对比。
这次冬季再来,住在雅法门内。清晨,沿著将耶路撒冷旧城从北倒南一剖为二的大卫街,转道圣墓教堂,再沿著基督徒朝圣的苦路,出到狮子门。
狮子门下,就是吉隆山谷。我从陡峭的斜坡而下,穿过跨越山谷的一道路桥, 来到橄榄山脚下。桥的南侧有一座五层楼的白色建筑,尖塔上矗立著一个黑色的十字架,这是希腊东正教的圣史蒂芬修道院。桥的那一端是圣母墓教堂,据传是圣母玛利亚长眠之地。圣母墓教堂也很古老,一千年前的十字军所建,是一个幽深的洞穴,传说是圣母玛利亚下葬之所。从灿烂的晨光中进入这个幽眛不明神秘古老的洞穴教堂,撞见两个正在重复千年不变的祈祷礼仪的教士,真的有时光倒流一千年的震撼。而教堂大门好像是一个货仓入口,一面红褐色的铁门,毫无任何装饰。一个带著儿子和媳妇从埃塞俄比亚远道而来朝圣的白袍老人,举起一部圣经在门口摆姿势留影。
从圣母墓教堂,沿著吉隆谷东岸的耶利哥公路向南走几步,就到了客西马尼花园和隔邻的万国教堂。客西马尼花园的一条陡峭小道直达山顶,沿路而上半山腰即是圣玛德琳修道院。上一次我就是从山顶的七穹顶酒店,沿路而下来到客西马尼花园。当时时间不巧,只好站在圣玛德琳修道院上方的哭泣教堂,看著修道院那破绿而出的美丽洋葱头。
圣玛德琳修道院只每周二,周四,周六这三天上午十点到十二点对外开放参观,每次不过两小时。此时还不到十点,修道院铁门深锁。
修道院对面犹太墓园门洞大开。一排一排的长方形如盒子一样的墓石一直延伸到山脚下。很多墓石白净光滑,如才开采出来,可能是新墓。按犹太人传统,祭奠扫墓者要在墓石上留下一颗碎石。这些新棺墓上大多摆放著几粒这样的石块,显示至今仍有後人前来扫墓祭奠。晨光中的墓园静悄悄,只有两位欧洲来的中年女子在墓园中徘徊。其中一位头缠红巾的女子向我合十致意,她是来自德国的佛教徒。我暗暗称奇,难道这位佛教徒欲在这个犹太教墓地参透生死之谜?
墓园外传来响亮的歌声,出墓园循声望去,我一眼就认出,是一群来自非洲奈及利亚的朝圣者。两天前我在拿撒勒已碰见过这样的奈及利亚朝圣者,他们男男女女都穿一种绿底黄花的棉布衣裤。现在他们正沿著陡峭的橄榄山山路,一路唱歌而下。
十点钟一到,圣玛德琳修道院的铁门终於打开。守在门边的一位胖胖的修女递给我一张俄罗斯围裙,示意我围在腰际,并要我带上头巾。
我很惊讶,这竟然是个花木扶疏,清幽美丽的花园,圣城中的一个世外桃源。一条石砌小径弯弯曲曲通向掩映在树林中的教堂,小径两侧是斑驳石墙,幽静屋舍,花草青藤。小径路尽,一座精致的莫斯科风格小教堂展现在眼前,温柔的晨光抚摸著蜜黄色的墙身,七个金色的洋葱头尖顶在阳光中熠熠生辉。这就是伊丽莎白女大公最後安息的地方。
十九世纪时,沙皇俄国在圣地买了许多土地,建了好一些教堂和修道院。十月革命後,圣地的俄罗斯东正教会像短了线的风筝,与母国教会绝了联系。以色列建国後,与红色苏联建交,圣地的很多教产被苏联当局接受改变了用途,但圣玛德琳修道院始终在反共的俄罗斯东正教海外教会手中,保持著她的宁静和神圣。
教堂外庭院的树荫下,有个木匠正在忙忙碌碌地刨木头。他是当地人,被修女找来干活。教堂门口一位接待的修女说,修道院有二十多个修女,来自世界各地,但主要还是俄国修女。
教堂内部土红色的色调,据说这是女性的色彩。因为这是沙皇亚历山大三世为他的母後而建,献给他母後崇拜的耶稣女门徒抹大拉的圣玛利亚。室内正中的大幅壁画就是这位女门徒。她手持一枚象徵复活与希望的红鸡蛋,正在面见罗马皇帝提比略,为她的主耶稣基督被钉上十字架讨还正义。
壁画左下首就是伊丽莎白女大公的祭坛。壁龛上是身著修女服手持东正教十字架的伊丽莎白女大公的马赛克画像,前面供奉著一瓶鲜花。壁龛下面一具白色的大理石石棺,由一面透明的玻璃封顶,因为有一条绳子把游客和朝圣者阻隔在外,无法走近瞻仰女大公的遗体。但教堂外礼品店有张灵柩的俯瞰图,可见到女大公遗体上覆盖著一块绣有红色十字架的精美白布。
原来女大公最初下葬在教堂地下室,到1981年她被俄罗斯东正教会封圣,灵柩才移到教堂大堂供人祭奠。
站在灵柩前,女大公一生像过片一样从眼前闪过,我不免有些微激动,几年的寻找,两度的探访,好不容易发现了这位受难女性的最後归宿。内心也有一种淡淡的伤感,这样美丽善良的女子,命运对她来说真是太残酷了 。但此时还有一种心境完全放松的欣慰,当初读伊丽莎白女大公故事时,那堵在心头沉甸甸的大石此时终於落下。
我和许多平庸的芸芸众生一样,总期望看到好人不论受尽人间多少苦难,际遇有多麽悲惨,最终会有好人好报的大结局,如果历史的正义无法兑现,我们的心灵就会永远受苦,就会残缺不全。
但对於信奉东正教的女大公来说,人世间的受苦,可能正是灵魂所必需的救赎之道,所谓:她受苦,她获得救赎。生前凭著这样的信念,她以惊人的韧性来面对劫难和痛苦,以无边的温柔来宽恕暴虐的敌人。对於一个诸如我这样的无神论者来说,只有无言的感动和敬畏。
站在圣玛德琳修道院,正对著吉隆谷对面的圣殿山金门和耶稣基督圣墓教堂,橄榄山这一方地,对信仰虔诚的教徒,是身後最接近上帝的地方。这使我明白了,这位生於钟鸣鼎食帝王家,最後舍弃一切荣华富贵,一切身外之物而选择奉献和受苦的女子,为何会希望在此长眠。
死後葬在圣地,这是她一生奉献的报偿,她此生足矣!而对後人来说,她的生死苦难和人生取舍有超出宗教意义的伟大启示。这就是:苦难暴力和黑暗始终不能战胜人性之善人性之美。
女大公灵柩旁边供奉著一块木质圣母像,据说这一圣母像具有神迹,原来放在黎巴嫩一座教堂中,教堂十六世纪遭遇大火,圣母像奇迹般地完好无恙。後来还传说这一圣母像在一场瘟疫中治愈了许多病人。
另一个传说称,二十世纪初,黎巴嫩东正教会的宗主教多次梦见主要他把这块圣母像送给巴勒斯坦的女修道院玛丽修女,这位宗主教後经查寻,发现耶路撒冷圣玛德琳修道院果然有位教名叫玛丽的院长。
与女大公灵柩相对应的最左侧是另一位女圣人修女巴巴娜的祭坛。这位修女原来是女大公的侍女,追随女大公出家。女大公被布尔什维克逮捕时,她这个被视为劳动人民的普通修女本来可以逃过一劫,但她自愿追随女大公,成为红色政权下的囚徒,最後与女大公一道殉难,也同时被封为圣徒。
修女巴巴娜出身平凡,与女大公有主仆之分,但是在这个上帝的殿堂中她与出身帝王贵胄的女大公平起平坐,享受相同的祭奠。这在人死後也要排座位的东方文化是难以想像的。
更使我惊讶的是,伊丽莎白女大公的故事,并未因为她安葬橄榄山而完结。在这个修道院中,她的传奇仍在延续,她的精神又催生了另一个侠骨柔情的传奇故事。
1988年希腊爱丽丝公主,即现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的王夫菲腊亲王的母亲,按她生前遗嘱,移灵安葬在这个修道院,安葬在伊丽莎白女大公的灵柩之下。
伊丽莎白女大公殉难後遗体能从远东的北京,远渡重洋,安葬圣地,是因为她的胞姐英国维多利亚公主的影响力。这位爱丽丝公主就是维多利亚公主的长女,也就是伊丽莎白女大公的佷女。爱丽丝公主1903年下嫁希腊国王乔治一世的第四子安德鲁王子,成为希腊王妃,因此也皈依了希腊东正教。
二十世纪的欧洲是个革命,战争,动荡的时代,是一顶顶皇冠落地的时代,俄国,德国,奥匈帝国的千年君主制崩解倾覆的时代。希腊王室也风雨飘摇,国王被流放,安德鲁王子被捕後驱逐出境。爱丽丝公主与她的姨妈伊丽莎白女大公一样,“生於末世运偏消”,金枝玉叶惨被狂风暴雨所摧折。但这两位公主都以女性的坚韧和似水柔情,面对横逆,苦难和暴力,实现了自我救赎。
爱丽丝公主一生,受伊丽莎白女大公影响很大,其人生命运和人道上的成就与她的姨妈也颇多类似之处。
1908年,爱丽丝公主到俄国参加一个皇室婚礼,亲见其姨妈经1905年丈夫遇刺悲剧後人生的巨变。伊丽莎白女大公筹建女修道院,爱丽丝公主参加了奠基礼。回希腊後,爱丽丝公主仿效伊丽莎白女大公,终身从事慈善事业。巴尔干战争期间,她建战地医院,并当护士照顾伤兵。二战期间,希腊王室流亡国外,她虽然夫离子散,孤身留在雅典,过著清贫的生活,但仍然关爱社会,为红十字会工作,建食物赈济所,照顾孤儿穷人,还冒著危险保护一个叫Cohen 的犹太人家庭。
爱丽丝公主有三个女儿嫁到德国,两个女婿是纳粹军官,占领希腊的德军以为她立场应该是亲德的。某天,一位德国军官上门拜访,问她有什麽事德军可以效劳,她不客气地答道:“请你们从我的国家撤走。”
盟军解放雅典後,她才知分离多年的丈夫已经离世。
战後,希腊爆发共产党游击队与受到英国盟军支持的流亡政府之间的内战,雅典街头成为战场。政府宣布戒严,实行宵禁。爱丽丝公主仍坚持上街向警察和儿童派发配给的食物。
爱丽丝公主天生弱听,到後来几近完全失聪。人们劝她不要在子弹横飞的街头做善事,因为她听不见,很可能被流弹所伤。她的回答是:既然我听不见,那还有什麽可怕的?
1949年,她仿照伊丽莎白女大公创办了一个旨在为穷人和伤兵提供医护服务的女修会,自己也出家当了修女。她的媳妇伊丽莎白二世加冕英女王,她是穿修女服出席加冕礼。下图是著修女服的爱丽丝与长孙查理斯王子(中) 爱丽丝公主嫁到希腊後,以丈夫的祖国希腊为自己的国家。1967年希腊废除君主制,她无家可归,才离开她一生热爱的希腊回到英国,住在白金汉宫。两年後去世,葬在温莎堡圣乔治皇室墓园。她死时一无所有,个人的所有财产已在生前悉数捐给慈善事业。
但葬在温莎堡皇室墓园并非她的遗愿。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爱丽丝公主曾流亡欧洲,到过圣地,来到圣玛德琳修道院祭奠她的姨妈。和伊丽莎白女大公一样,她立刻爱上了这个离上帝很近的美丽清幽之地,留下遗言,希望死後能和她挚爱的姨妈葬在一起。
二十年过去,1988年8月,爱丽丝公主的灵柩终於移葬到她生前选择的安居地,陪伴著她挚爱的姨妈。她的灵柩就在这座教堂的地下室。下图是威廉王子到橄榄山圣玛德琳修道院祭奠曾祖母。因为爱丽丝公主葬於修道院地下,一般游客无法前往凭吊。 和伊丽莎白女大公一样,爱丽丝公主一生的善行在死後获得追认。1994年10月31日,耶路撒冷犹太人大屠杀纪念馆举行仪式,因爱丽丝公主救助Cohen家庭免遭纳粹毒手而授予她国际正义之士的称号。该日,她的儿子菲腊亲王和女儿汉诺威乔治公主出席了这一典礼。
2010年英国政府追认她为反抗德国大屠杀英雄。
从圣母玛利亚,抹大拉的玛利亚,到上世纪的伊丽莎白女大公,巴巴娜修女,爱丽丝公主。橄榄山上这座美丽精致的俄罗斯东正教教堂实际是一座女性英雄的圣殿。
因为不熟悉圣经,第一次上橄榄山,以为这就是崇拜圣母的圣玛利亚教堂。第二次来时,听当地人都称这个教堂为“圣玛德琳”,才使我发觉有误,一查,原来这个玛利亚不是圣母玛利亚,而是抹大拉的玛利亚。
抹大拉的玛利亚是两千年前的一位勇敢女子。耶稣被钉上十字架,恐怖笼罩耶路撒冷,耶稣的男性弟子都藏了起来,大弟子彼得吓得三次不敢认主,只有抹大拉的玛利亚和圣母玛利亚这些弱质女子对蒙难的耶稣不离不弃,现场见证了这一震撼千古的人道悲剧。而且也是抹大拉的玛利亚第一个发现耶稣复活。圣经学者认为基督教的整个基础是建立在耶稣复活这个神迹之上,因此抹大拉的玛利亚是基督教形成的关键人物,她是男性主宰历史的时代的一位早期女性主义者。
女性的特质使她们在精神方面追求上比男性更纯净,更少功利,更勇於舍弃。这些宗教女性英雄的力量不是来自蛮力,强势和征伐屠戮,而是来自柔弱,悲悯和奉献。在男性主宰历史的两千年中,她们的传奇被投射到男性强权的阴影下而被遮盖淹没,但这种在血与火中始终能保持人性中最柔软部分的爱实际相当伟大,有一种穿透时空的力量,是人类这个物种天性中善良一面永不会沉沦突变的顽强基因。
东正教和天主教都有崇拜圣母的传统,基督新教对此崇拜不以为然。但我觉得圣母崇拜柔化了信仰刚硬和冷酷的一面,尤其给予女性一种悲悯的力量,使女性能在无边的苦难中感受到爱的温暖,能看到救赎的微光。圣母崇拜在某种意义来讲,可以看作是女性的宗教。
在男权社会中,女性没有话语权,没有她们专属的宗教,但她们用自己的智慧在男性主导的宗教中注入被边缘化的女性的元素。在三位一体中没有位置的圣母之於基督教,这就像中国佛教中将男性的观音转变成女性的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一样,想来都是女性教徒暗渡陈仓,对男性主导的宗教的偷换改造,以此曲折地表达女性对善良悲悯价值的坚持。
将近正午,修道院要关闭了,我有点依依不舍地沿著来时的幽静曲径离开。在半掩的门口,将围裙还给修女,好像也把自己精神的一部份留在了这个女性的圣殿,回到自己凡夫俗子的红尘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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