饺子馄饨包乡愁
·凡草·
身居海外，心却常念故土，忘不了家乡的山水，就总也忘不了饺子，忘不了馄饨。
一
虽然我长大的地方位于江淮之间，不南不北，不蛮不侉，是个米面都有的好地方，可是“好吃不过饺子”，却是从小养成的观念，因为，吃饺子，就意味着过年了。
到了年三十，奶奶和面，哥哥拌馅。面要和得硬，醒上半天，润透了才能揪剂子擀皮儿。肉要剁得细，还要用水打匀了，再拌上剁碎挤干的菜，不管是白菜萝卜还是豆腐粉丝儿。然后一家人团团坐下来，一边包饺子一边守岁。
天天忙于工作，一年难得见到几回面的妈妈也回来了，看她擀皮儿就象欣赏艺术表演。两只手抓住面杖，一手轻，一手重，饺子皮自个儿滴溜溜地转，一会儿就是一张。中间厚，边上薄，那个圆呀，和十五的月亮也差不多。
孩子们也毛手毛脚地瞎帮忙。他们包出来的饺子，有的象妈妈包的那样，边儿捏得薄薄的，中间鼓着肚子，站那里神气活现。有的象奶奶包的那样，捏上一圈花边，坐那儿秀秀气气。还有些孩子们自己的创作，一个个扁扁地躺在那儿起不来。虽然奶奶也管饺子叫扁食，可是扁成那个模样，就成了受人讥笑的小老鼠儿。
当然了，还有把馅子包到皮子外边的，包不进馅儿整一个面疙瘩的，破了肚子蹬出个小脚儿的……奶奶就会支使肇事的孩子去做别的事儿，帮着擀皮儿的按剂子呀，拿个盛饺子的簸箩呀，把包好的饺子摆整齐呀，实在找不出活儿，就给饺子数数吧。手艺好些的孩子，哪怕包的全是小老鼠儿，也会得意地斜着眼睛跟着显摆：数数吧，包了多少？
还没等我数出数呢，奶奶就被迫离开了我们，这逢年过节的饺子就少了很多乐趣。数数的孩子成了包饺子的主力军，小老鼠儿越来越多，饺子汤就像是煮馅儿的面皮汤，反而比漏了馅儿的饺子皮更好吃。哥哥们便学着“红旗谱”里的老套子说，煮个什么饺子，整上一斤肉，和上两斤面，包一个大角子上锅蒸熟，抱着呱唧一口只管咬就是。
没过两年下了乡，年关也无家可归，过革命化的春节时才发现，那儿的老百姓真和老套子差不多：馅是煮熟的肥肉拌上菜，拳头大的饺子是蒸出来的。——这样的饺子不敢煮呀，一见水就化。也难怪，每年分下的麦子，恨不能连麸子一起磨碎了吃，那种粗面哪儿能捏成饺子！反而是我这个接受再教育的学生丫头显示了一回身手。我收了些最细的头磨面粉，剁了些新鲜的肉和菜调馅子。听说我用生肉包水饺，全村的婶子大娘姑娘媳妇，全都拥来看稀罕。当我把饺子皮擀得旋转着长大时，四周一片赞赏声，再也没人数落我收头磨面粉的奢侈了。
二
见识小馄饨，是我第一次去南方，在那个火红的年代里，也是小小年纪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那是个严冬酷寒的傍晚，长江边上的一个城市，不过是北方人的南方，照样是冷风飕飕，手脚冰凉。街头如萤的灯火吸引了我，信步走去，便闻到一股诱人的香气。一个小小的馄饨挑子，一边是炉子铁锅，一边是包馄饨的家伙什。一小盘肉馅看不出颜色，旁边放着一叠切成方块的馄饨皮。卖馄饨的老人用根筷子在盘子里抹一下往皮上一沾，粘起馄饨皮托在手心里一攥就是一个馄饨。薄薄的皮散开来，裹着个豆豆般的馅儿，倒象是一朵朵小花,只是十个加在一起也不够一个饺子的分量。我站在炉子边借着那股热气，捧着汤碗暖热了手，拿着小汤匙往嘴里舀，还没感觉出味道呢，馄饨就自个儿进了喉咙。乘着没凉赶快把汤倒进嘴里，那股带点儿辣辣的鲜味可真顶事，立时就觉得浑身来了热气，阴冷黯淡的街道也不再显得那么陌生可怕。
这种馄饨虽然打着南方的印记却和京城里的冬菜汤馄饨是同一个模式。
几年的红色大风暴平息以后，我到京城里当了“太学生”，到了考试的时候，伙房专门到宿舍兼教室的大楼里卖宵夜。馒头窝头果酱包，还有鲜掉牙的汤馄饨。大男生们情豪气壮，抱着馒头夹酱肉。小女生们却托着小碗，对馄饨情有独钟。那汤里漂着几片冬菜，沉着几粒虾米，红的辣椒，绿的葱花，黄的姜丝，加上七七八八叫不出名的调料，让枯燥无味的读书夜平添了几分情趣。
可惜呀可惜，考试的日子太短了。好在不用等过年，平时也能吃到水饺，虽然扁扁的没什么馅，也没有家里的那种味道，可总是个“好吃不过” 的饺子。
支在大锅上的水饺机，一边进肉，一边入面，活蹦乱跳的饺子们就争先恐后地往锅里挤。同学们耐心地排着长队，叮当着手里的饭碗，三五成群地神聊。那还是刚刚解禁的时候，严寒刚去，春风乍起，和同学们针砭时事，对一些敏感话题毫无忌惮地高谈阔论，就像喝了一碗鲜美的馄饨汤一样舒畅。
三
真正的南方馄饨却是在大洋这边见到的。
虽然少小离家，早已尝尽孤身流浪的滋味，突然到了异国，还是忍不住思念之苦，身不由己就到了中国城。看看满街的方块字，心里多少有些安慰，闻着扑鼻的饭菜香, 嘴里伸出条馋虫，一见鲜虾云吞的招牌就走不动路。
端上来一看，这云吞既非饺子也非馄饨。薄得透亮的皮里裹着红色的鲜虾肉馅，个头就和饺子一样大，伴着整棵的青菜，浸在一大海碗的高汤里。调了点儿辣椒混在汤里，虽然圆不上思乡的梦，却让装满了汉堡包、炸薯条的肠胃舒服了许多。
很快又是新年，一帮人凑在一起包饺子。繁忙的现代化生活，没人有空和面剁肉，倒可以买到现成的饺子皮和碎肉馅。两包饺子皮一磅肉馅，外加一颗黄芽白，就够三五个人的份量。一勺盐，两勺油，葱姜酱油加料酒，用白菜挤出的汁打馅，忽忽拉拉地拌好，大家一涌而上，边包饺子边聊天。
有人说挤饺包得最快，有人说带花边的饺子最好看，有人说羊肉馅饺子最好吃，有人说一定要加上茴香解膻味，有人说无论什么饺子都不如妈妈包出来的好。一句话说溜了嘴，乡愁顿时涌上心头，话题随之一变，回忆起了家乡父母老婆孩子兄弟姐妹，还有无尽无尽的往事……
饺子包好了，眼泪流够了，新年也过去了。从那以后，只要有华人聚会，就少不了包饺子的节目。管它是什么汤什么馅，管它是煮是蒸还是煎，同在天涯浪迹，多少离愁别绪，都统统包进了小小的饺子里。
等自己有了小家，吃喝也就讲究起来了，米饭面食轮换着花样。无论饺子馄饨云吞面，馅子至少是两种肉的混合，香蘑鲜虾必不能少，再加上精细的调制，家里的小香蕉们也吃上了瘾，再没闹过在中国餐馆要汉堡包的笑话。
不过，这一来我也是自找苦吃--孩子们从此一概排斥商店里的冻饺子、餐馆里的煎锅贴，就连学校俱乐部的活动，也哄着我给她们包饺子，连带一帮洋娃娃们也着了迷。
既然如此，我就乘机让她们一起动手，教她们如何打水调味拌馅，如何把边角捏紧，如何煮馄饨的汤水。如今她们总算从数饺子的位置上毕业了。有一天，大女儿还特意从大学里给我打电话，自豪地报告，她自己包了水饺，还请了朋友。虽然我不知道她们将来对中华文化会有多少认同，但是，我相信她们不会忘记，一家人围在一起包饺子煮馄饨时，其中蕴含的亲情和温馨。
四
不管是饺子扁食还是馄饨云吞，都会让我想起那块梦魂萦绕的地方，那些爱恨交织的往事。一大碗实实在在的饺子就象黄土高原那样浑厚豪爽，象关东大汉一样朴实强壮。大口吃饺子，大碗喝饺子汤，原汤化原食的作风，活脱脱是西北风席卷而过的豪迈。一小碗泡在清汤里的小馄饨，却象碧波微微的江南水乡一样清丽，宛如飘荡的莲船里眉清目秀的采莲女。用三根手指托起小碗，拿起小勺细细地品尝着汤里的滋味，就象微风卷起岸边垂柳那样缱绻轻柔。
转眼之间，已经在异国生活了几十年，可从来忘不了饺子，忘不了馄饨，也就总也忘不了那块土地。
2007年2月20日 《侨报》副刊, 发表时有些删改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