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作家毛姆,是一位很受歡迎的作家,有人喜歡他的《月亮和六便士》,有人喜歡《刀鋒》。
他寫過劇本,寫過很多短篇小說。 我很喜歡他的短篇小說,尤其喜歡他以第一人稱敘述的短篇小說,在這些以第一人稱敘述的故事裡,我們可以把那個"我"就當成毛姆本人。 他自己說過,小說中的"我",是一個角色,並不是作者本人,但很多時候,把他當成毛姆本人也沒啥不可以的。 
我們來看毛姆的一個小說《貞潔》。 開頭就說,我喜歡雪茄煙,年輕的時候窮,抽的雪茄都是別人給的。 當時就下決心,以後有錢了,我每天都抽兩支。 午飯後來一支,晚飯後來一支。 我能有這樣的享受,多虧了種煙草的人辛苦工作。 接着說,吃牡蠣喝白葡萄酒是享受,吃小羊排也是享受,這些享受中帶着哀愁。 接着說,人類自身的命運也頗可玩味,你看日常生活中的那些普通人,有一個算一個,都經歷了艱險和患難,把自己從爛泥塘裡帶到今日相對安寧的處境。 毛姆自己,童年經歷比較悲慘,但二十多歲開始寫作,到三十歲基本上就不愁吃穿了。 他的許多短篇小說都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和第二次世界大戰之間那段時間寫的。 他週遊世界,歐洲、美洲、中國、南太平洋都去過,在當時的交通狀況下,週遊世界是非常難得的經歷。 
毛姆和傑拉德·哈克斯頓 到老年的時候,大量的版稅讓毛姆變成富翁,他在法國南部買了一座別墅,和男友住在那裡,據說時不時去瑞士打一針羊胎素,保持青春活力。 他說過,錢對他有非常偉大的意義。 他喜歡錢,喜歡享受,熱衷八卦,也願意迎合讀者。 我們有時評價一個人,說他"活得明白",毛姆就是一個"活得明白"的作家。 毛姆的很多小說,其實不用第一人稱敘述也可以,但為什麼他要把這個"我"加進去呢? 很多時候,就是為了八卦的氣氛。 我們傳八卦的時候,也喜歡這麼開頭:"嘿,我跟你說個事兒,你先別告訴別人啊""我有一個同事,他如何如何"。 我聽說一個故事,再轉述給你,這就有了八卦的氣氛。 我們小說讀得不多,但都喜歡聊八卦,故事最常見的形式就是八卦。 為什麼人們需要八卦? 有一位牛津大學的心理學家是這麼說的,一個規模不大的群體總是危機四伏、暗流涌動的,你在這個群體中就要密切觀察群體內所有人的動向,識別自己的優勢和缺陷,這是你防止自己受到打擊的明智做法。 八卦能夠讓人們在自己的群體內部形成特定的知識網絡,通過了解每個人對群體裡另一人的看法,我們能夠建立一個"社會地形圖",了解內部秩序,消除危險因素。 再說得通俗點兒:我們如果在一個單位混,知道誰跟誰關係好,誰跟誰不對付,誰有什麼秘密,誰有什麼難言之隱,這是一種生存本能。 我們讀《貞潔》這個小說,毛姆先講自己怎麼熱愛享受,這跟後面的故事沒什麼關係,卻拉近了敘述者和讀者的關係——誰不喜歡這些享受呢,咱們是同道中人,來,給我講個故事吧。 
青年毛姆 故事其實很簡單。 毛姆在大街上碰到一位朋友叫莫頓,莫頓是個年輕人,從東南亞的殖民地回到倫敦探親,毛姆就約莫頓,晚上沒事去個飯局吧。 飯局上的另外兩個人,是兩口子,丈夫查理,五十多歲,妻子瑪傑麗,四十多歲。 瑪傑麗喜歡跳舞,可丈夫跳得不好,飯局上來了個小伙子莫頓,正好陪瑪傑麗跳舞。 大家高高興興吃了一頓飯,這就是前半截的故事。 然後毛姆出國旅行去了,等過了半年回到倫敦,朋友告訴他,查理兩口子出事了,妻子瑪傑麗跟那個莫頓好上了,非要搬出去自己住。 這個莫頓還是你介紹他們認識的呢。 請注意,這裡就是一個八卦:查理兩口子分居了,社交圈子發生了變化,及時向毛姆通報,然後,那個莫頓是你介紹給他們兩口子認識的,所以查理可能怪罪你,社交圈中的變化跟你有什麼利害關係,也要跟你說清楚。 夫妻婚變,當然是一個重要的八卦事件。 查理很痛苦,數落他老婆,你都四十多了,跟一個小伙子談戀愛,簡直是昏了頭了。 瑪傑麗堅信自己遇到了愛情,她一直沒跟小伙子上床,她要先和丈夫說明白了,再名正言順地跟小伙子莫頓在一起,去婆羅洲找他去。 我們都有一顆八卦的心,我們都是被八卦訓練出來的,所以不難猜出妻子的命運。 小伙子只是逢場作戲,回倫敦探親,遇到一個半老徐娘跳跳舞談談情,你還真跑婆羅洲找我去。 小伙子就寫信,說這裡條件很艱苦,不適合你生活,把瑪傑麗給婉拒了。 我們能猜到半老徐娘和小伙子莫頓好不了,就是因為我們對"社會地形圖"有認識,對群體、社交的一些基本規則有認識。 但故事的變化在於,丈夫查理死了,不知道是自殺還是出於失誤把安眠藥吃多了,反正是死了。 瑪傑麗愛情沒找到,丈夫也死了。 
毛姆與一生唯一的合法妻子西里爾 故事情節就是這樣,但裡面的敘述很精彩,比如毛姆數落瑪傑麗,說這件悲劇之所以發生,就在於你要保持貞潔。 小說題目"貞潔",有人也翻譯成"美德"。 瑪傑麗不和小伙子上床,非要跟丈夫坦誠相待,要誠實,毛姆說,這就釀成了悲劇。 小伙子老說愛你,就是想騙你上床,你上了就完了,這邊跟小伙子上床,那邊跟丈夫和諧相處,你丈夫也不在乎這件事,他也不願意失去你,等小伙子走了你也就消停了,多好啊,三全其美。 小說里還有一個人物,是妻子瑪傑麗的好友,叫珍妮特。 毛姆寫珍妮特時有點兒小陰損,說:"她最高興的事就是朋友遭遇不幸,當然,她會迫不及待要伸出援手,但同時也希望見證朋友最艱難的時刻。 ” 流暢敘述中帶着點兒悲憫和小小的陰損,這是英國小說家的基本功,毛姆基本功很紮實。 毛姆說,瑪傑麗和小伙子上床就能避免悲劇,珍妮特聽了很不高興,說你這是生活中的犬儒主義啊。 珍妮特非讓毛姆寫一封信斥責小伙子莫頓,說你看看,都是你造成的悲劇。 毛姆說,我才不寫呢。 其實,這裡反映出一個社交規範:你不是當事人,就不要攪和進去。珍妮特和毛姆吵了一架,然後說,好在丈夫查理買了人壽保險。 毛姆就說,你看你還說我犬儒,我說上床就能避免悲劇,是犬儒,你說丈夫死了,留下了保險,這不也是犬儒嗎?大家都是很現實的人,就不要奢談美德啥的了。 雖然,小說結束時,毛姆和珍妮特吵架了,但我覺得這兩個人會繼續做朋友的。因為八卦有一項生物學功能,就是幫我們構建群體聯繫,我們經歷一個八卦事件,或者討論一個八卦事件,然後我們再調整自己的“三觀”來適應彼此:原來你對這個事是這麼看的,我對這個事是那麼看的,但咱倆在某一點上還挺一致。 這個認知過程讓我們能夠在不同場合構建不同的自我,見風使舵,應需而變,讓我們學着在需要的時候虛偽一些。這是八卦的社會意義。 嚴肅的批評者說,毛姆寫的都是陳詞濫調。這說的也沒錯。毛姆還會重複,他還有一個小說《表象與現實》,故事內核和《貞潔》差不多。 《表象與現實》開頭是這樣的,“我”聽了一個故事,這個故事發生在法國。也是八卦口氣,說法國有一位議員,找了個小情人,是位模特兒,議員給情人買房子,給她零花錢。有一次議員出差,回來早了一天,結果發現,小公寓裡,他的情人正跟一個小伙子卿卿我我地吃早餐呢。 議員勃然大怒,說我對你這麼好,你還偷情,我本來還打算給你一百萬法郎讓你衣食無憂呢。模特兒也不甘示弱,說這是個絲綢商人,我們早就認識,他雖然沒什麼錢,但他年輕身體好啊。小模特兒跟老議員商量,乾脆你給我一百萬法郎當嫁妝,我跟那商人結婚,商人平常都是在外工作,周末才回來,你平常到我這裡來,周末讓我們小夫妻團聚。 議員一聽,這主意不錯啊,這樣一來,我的情人就不是一個小模特兒了,而是一位端莊的商人太太,傳出去也不怕了。所以,議員就當證婚人,讓小模特兒跟絲綢商人結婚了。這就是三全其美的故事。 
毛姆在書房 有一位比較嚴肅的美學家,非常看不上毛姆的小說。他說,怎麼會有人寫這種東西呢?根本沒激發讀者去探求嚴肅深邃的自我,寫這類小說,可能就是為了掙錢。 他說得不錯,毛姆的這類小說給我們提供了消遣。毛姆很在意自己的小說是不是受歡迎,他在某些篇章里有所重複,也再正常不過了。因為我們喜歡的八卦,本來就有其穩定的結構。 毛姆有一個小說《珍寶》,講的是一位紳士,雇了一個客廳女傭,女傭把家裡收拾得特別好,招待客人也舉止得體,紳士對女傭很滿意。有一天,紳士要出門看戲,原來約的伴兒沒來,紳士就讓女傭跟着他一起看戲去。看完戲呢,紳士有點兒欲望,就跟女傭睡了,第二天早上起來那叫一個後悔啊:主僕之間有巨大的階級鴻溝,怎麼能隨便睡呢。 紳士就想,多好的一個女傭,就因為我控制不住老二,這下該解僱她了。沒料想,人家女傭很懂得人情世故,早早就起來幹家務活兒去了,該幹嗎幹嗎,對頭天晚上的事一句都不提,就當沒發生過一樣。紳士這一下特別滿意,不用解僱了,要找一個這樣聰明能幹的女傭真不容易。 主僕之間的關係,是一個極具英國特色的主題,主僕睡覺,這是很有喜劇感的八卦題材。毛姆寫一遍不過癮,又寫了一篇《人性的因素》,這回敘述略有變化。 毛姆在羅馬遇到一位紳士,這位紳士非常痛苦,向毛姆講述了自己的八卦:他一直追求一位社會地位很高的女性,這個姑娘叫貝蒂,嫁給了一個有錢的商人,後來商人死了,紳士覺得自己的機會又來了,就跑到希臘去找貝蒂。結果他發現,貝蒂一直跟自己的男僕睡覺,看起來他們的關係維持了很多年。 
毛姆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作家,我在這裡複述毛姆的小說,是把他往下拉,拉到八卦的角度講。 從文學的角度看,毛姆的小說敘述流暢,有對人性的洞察,有幽默感,描摹人物很精準。 但實際上,好的八卦故事也需要對人性的洞察,也需要幽默感,以及對人物精準的描摹。 以上四篇小說,還給我留下一個很深刻的印象,那就是維持現狀的重要性,努力追求什麼太浪漫的東西,可能會打破平衡。 如果你有了表面上穩定、體面的生活,那就維持住,這是一種很現實的生活態度。 如果你能抽着雪茄,喝一口小酒,有空再翻看一篇毛姆的小說,那真是挺好的消遣。 你有什麼八卦,說來聽聽? *文末彩蛋* 1874年1月25日,毛姆出生於巴黎。 今天是毛姆的生日,祝這位愛八卦的大作家生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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