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临一个新的时代潮流汹涌而来,多数人只有当浪潮强烈冲击自已身体的时侯才意识到。远离大城市的乡村的人们能有多少智慧把握到这新时代到来的信号呢?当我回到学校之后,学校的学习气氛并不是很浓烈,学校里没有人参加七七级高考。几乎没听到人谈论有关科技工作会议和高等学校招生的事情。学校的工作可能还要等上面部门的指示。
那一年转眼放了寒假,又到了过春节。人们似乎特别高兴。春节之后,似乎大街小巷都热闹起来,人们开始谈论有关中考高考的事。谈话中,我无意中碰到了一位邻大队的初中同学,他是七五年高中毕业,正在区中学复习,准备参加中考。他知道我在乡村中学没有方向的学习,想帮我。他告诉我,区中学有几位老师是他爸的朋友,他们教学很有水平,对考题判断很准确。他劝我去看一看世面。晚上我真的去了。当我走进这所区中学,马上感觉就是不一样。十多个教室灯火通明,有的班已经开始上晚自习,每个人都在争分夺秒紧张地学习着,连老师宿舍里也有不同年龄的人在学习复习。我倒吸了一口凉气。看来中考高考竟争都会非常激烈。 如果能到像区中学这样好的环境学习该多好,可是吃饭、睡觉怎 么解决呢?辅导老师又上哪去找呢?
我又找到了郑老师,谈了一些我的想法和我面对的困难。我真是歪打正着,赶上了改革招生的大好时代,但我的数理化基础实在太差。从六六年上小学到初中毕业,整个中小学全是在文革期间度过,语文学的是毛主席语录,没有正规学过物理化学,取而代之的是工基与农基课,就是工业基础知识和农业基础知识,我四年多的农村劳动也与书本和知识不沾边。我想通过上学补充一些知识还可以,但想通过几个月的突击,与积压十年之久全中国的优秀人才竞争,我只能说是没有自知之明,为高考作陪衬而已。
郑老师是很有经验的老师,很敬业也很有抱负。他对我的情况很了解。他告诉我不要紧张,也不要三心二意,高考的目标就锁定在七八级。后来两件小事对我参加高考鼓舞很大。三月初,郑老师从县中学弄来一份据说是一所全国闻名的县级中学的数学竞赛题。这套题目概括文革前初中高中数学的全部内容。在县中学的竞赛中,没几个学生及格。当天晚上我在郑老师寢室做了近两个小时,结果郑老师估计我可得八十多分。不爱言谈的郑老师显出特有的高兴。因为他清楚我没做的两道题,是因为内容我还没学过。另外是三月底我参加全区数学竞赛,据说只有我一个学生及格。
我知道要考好大学,每个课目都要过硬,只有一门数学好那是远远不够的。我的物理和化学还差得很远。不过有了突击数学的经验和基础,我有信心用同样的办法突击物理和化学。我白天读书,晚上加班读书,但马上就遇到问题了。那时候乡下晚上照明用煤油灯,每户每月只供应半斤煤油,几天加班就用完了。煤油用完了,我改用柴油,虽然光线暗一点,灯芯容易板结,也可以将就用着。没想到那天晚上加班几小时后,我鼻子不通气,头晕眼花。第二天早上起来才发现,我满头满脸鼻孔到处都是油渍的烟尘,就象在煤灰窑里工作了很久一样。后来托人终于买到了煤油,解决了我一大困难。不过复习中最困难的事情,还是要找到好老师和好的复习材料。
乡下中学的师资力量是很薄弱的。我的物理老师是从省城来的知识青年。大概二十四五岁,我请教他物理问题,开始一两次态度还可以,后来他就不愿意了,因为他也在业余复习,准备参加高考。我的化学老师是一位临时代课的农村回乡青年,但很快他没再来上课,因为他要全天复习,参加高考。
后来发生了两件事,让我喜出望外。三月底,叔父帮我买到一本由地区师范专科学校编写的数理化复习丛书,内容很全面,大概只花了四五元钱。另一件更高兴的事,学校请来一位化学老师,是从省城的大学毕业生,大概是优秀的工农兵学员,是我们学校唯一的大学生,主修化学专业。这初高中的化学对他来讲根本就不在话下,新老师哗啦啦啦几星期就全讲完了,那可真是雪中送炭啊。
高考快到了,我还有些没学完没弄懂的科目,如电场磁场之类的,自学比较困难,再加上时间紧迫,只好放弃。那年没考命题作文。但我还是根据一些优秀作文准备了一些范文,诸如华主席给我金翅膀,走进考场之类的。有篇范文回味过千百遍,至今我还记忆犹新,作文的题目就是当我走进考扬的时侯。
当我走进庄严肃穆的考场,抬头仰望毛主席华主席的巨幅画像,一股暖流涌进心房,顿时手中的钢笔有了千钧分量。我要把最好的答卷交给人民交给党,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如果考上了大学,我一定为祖国科学技术现代化贡献我的青春和力量;如果考不上,我会安心农村,为农业现代化谱写新的篇章。
一九七八年七月,我走进庄严的考场。全区的考生都集中在一所中学,真可谓人山人海,他们中间有我的老师们,有应届高中生,有老三届的大哥大姐们,有历届县中学区中学的高中毕业生,有些考生是我心中的明星,有父子同堂的考生,有七七级初试锋芒经受过训练的老生,也有高中一年级提前赶考的天才小学生。我所见到每位学生都一个个斗志昂扬,摩拳擦掌,志在必得。这是历史上盛况空前的一次考试。
考场就在我曾经梦寐以求的那所区中学。做完第一天上午的考卷,下午我右边的考生没出现,顿时给我鼓励很大,看来考场就是战场,坚持就是胜利。第二天接着考。左边的考生准时出现在考场,神态轻松自然,使我感到有点压力。然而当考试进行一个多小时后,我听到一阵鼾声,往左边一看,发现左边的考生竟然睡着了,口水流了一纸。
考试就这样结束了。一个多月后,小叔父和一位曾经在县里有名望的老教师一起去教育局查分数。他们找了好久,终于找到了我的名字,分数挺高的。我是全县几个数理化三门考试都及格的其中一位。他们核对了我的姓名和准考号好几遍,要确保无误。老教师对着我一再感叹说:农民子弟,不容易,确实不容易呀!同一所农村中学跟我一起参加考试的七八名老师、文理科两个毕业班的同学、两个大队的知青、以及本公社九个大队我认识的一些历届高中毕业生,共约两百多人,都没能通过这场考试。
接下来,我开始申请大学。一切都在低调谨慎中进行,我生怕万一冒犯何方神圣,咒语显灵,让我美梦再次破灭,或者入学后又将我遣返回家。录取通知不久就来了。我手持着录取通知书,我不知道那所大学怎么样,但有一点我相信,那所学校比哈佛好,比麻省好,比剑桥牛津都好,那里有天仙般的姑娘等着我,那里可以实现我人生的梦想,施展我全部的才华。
记得收到通知的那一天,也是我最后一天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有三个大队的队员们一起会战,为我们生产队和邻生产队平整土地,砍灌木,挖土丘,填洼地。那片静静的墓地也在所难免啦,我和几个大哥大姐深深地挖了几个坑,重新埋葬了那里几个人,没有墓,没有碑。那里面有我的亲人,在运动中逝去的亲人。那是一个人死了也不能安宁的年代,邓小平的改革开放结束了这一切。
三十年前的今天,我跨进了神圣的大学。到校的第一天,我领到了校徽,饭菜票,学生号,宿舍钥匙,见到了班上的同学和辅导员,我认识了同室六个来自不同省市的同学。晚上,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儿时的一幕幕像放电影一样在脑子里出现,我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是真的。我反复摸一摸墙壁,摸一摸蚊帐,掐一捏着手背,掐一掐自己的脸。我的眼泪终于关不住,象水龙头打开闸门一样的流下来。我在心里反复对自己说,这是真的,这一切都是真的,我逃离地狱,穿越人间,来到了天堂。
一九九七年,小平同志逝世,我特意请了一天假,通过电视一个人参加了小平同志的追悼会。当主持人说向邓小平同志遗体三鞠躬时,我向小平同志深深地鞠了十个躬,以表示一个晚辈,一个农民子弟对他老人家最真诚的感激,崇敬,和怀念。因为他的改革开放政策改变了我的命运,让我这位活在梦中的农民子弟得以梦想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