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是一个很常用的词, 不知道是这词太高雅还是太珍贵, 虽然用得很多, 总是不经意地为他人在用, 为自己用的时候, 还是爱说老家。
我老家在乡下。小时候对老家没有什么感情, 满心向往外面的世界。 真正的离开家乡是在一九七八年恢复高考后上大学。虽然当初像中状元一样离开了家乡, 但对家乡始终没什么好感。在上大学之前的五年多时间里, 同村同龄的孩子们都在上学,我却因为受到父亲遗留的历史问题的影响, 通不过政治审查, 十四岁初中毕业后, 被区高中拒绝, 只好在乡下干了五年农活, 干的都是沉重的农活。 当民办教师或干一些轻活对我当时来说也是难以实现的梦想与奢望。 每年冬天要参加农田水利工程建设, 我是当时工地上最小的民工, 参加过汉北河洪湖白湖等水利工程。
当我拿着大学录取通知书上学的时候, 没有钱添置行李, 从家乡随身带走的箱子是一个装运农药缸用的木头架,我在上面用钉子加密了一些木条才成了箱子。记得离开村庄的时候, 心里对那地方没有丝毫的留恋和感激, 有的只是怨恨愤怒和成功逃离的快感。
大学的生活充满了激情和理想, 十分美好。虽然对家乡不再怨恨, 但仍然提不起兴致,只是觉得家乡越来越遥远和陌生。偶尔谈到家乡,会附庸风雅调侃调侃, “少小离家老大回”,小小年纪离开家乡,老态龙钟才回来, 薄情寡义的家伙,有什么情好抒? “乡音无改鬓毛衰”, 头发都混白了, 英语还没长进, 一口湖广腔, 还好意思吆喝!
(二)
九二年出国前, 我带着长女匆忙回家与亲人们告别,停留的时间很短暂, 我带着孩子去拜别了村里的每一户人家。 那时候乡下人手上都不宽裕, 但是每一家都执意要送钱给我孩子, 五元十元的。 大伙儿觉得孩子第一次回家乡, 不能空手走。 不管我怎么推辞,就是拗不过乡下人的真诚。女儿的手里衣袋里, 塞进了满满的钱。亲友们还专门给我们送来鸡, 鸭,各种鲜鱼和很多土特产。乡亲们的真诚和热情, 更使我感到这一次的离别不同往常, 我慢慢对家乡开始认识, 慢慢品味背井离乡的惆怅和无奈。
刚到美国的那几年,由于忙于生计, 家乡亲人朋友这类字眼好像从生活中消失了。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会有一缕思念萦绕着我。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听过一个很美好的传说, 这传说使家乡在我心中变得特别的清晰和美丽。
传说是这样的: 很多年前在美国西部一个偏远的小村庄,有一个生性顽劣的小伙子,横行乡里,无恶不作,干下了许多伤天害理的事, 最后被村民们驱赶出去。后来因为继续作恶被判终身监禁。在囚禁的生活中,他认识了上帝, 并洗心革面,认真改造, 被释放而重获自由。
得到新生后的老小伙子思念故乡,但想到自己对亲人的伤害,他不敢回去。于是他给家人写了一封信, 告诉他们他将于某一天乘火车路过家乡,如果家人原谅他,就请在村头的树上挂上一根红飘带,他看到红飘带后就回家。
这一天终于到了,他乘着火车,极目远眺梦中的家乡。可是当火车接近家乡的时侯,他紧张地低下了头,不敢向外看,他怕失望。直到火车启动的时候,他鼓起勇气抬起头向窗外看去, 眼前的景象使他愣住了,家乡满山遍野都是红飘带。
或许当家乡成为一种思念的时候会变得更亲切,时间和空间会把家乡装饰得特别美好。 出国前曾幻想过许多衣锦还乡的场面, 没想到第一次回去却是在母亲弥留之际的声声呼唤中仓促而归。那已是我赴美六年之后的九九年冬天。
记得到家时正值黄昏,我刚下车,欢迎的鞭炮声便响成一片。村子里老老少少百多号人都在我家门前等着, 大伙儿上来里三层外三层将我围着,回家了! 真是乡音未改头发灰白地回来了! 薄情寡义的儿子两手空空厚着脸皮回来了。意想不到的热情使我不知何是好。一张张纯朴的笑脸充满温暖和亲情。被包围在这一群真诚厚道的亲人中,我一时语塞, 讲不出一句话来, 只有止不住的泪水。泪眼模糊中, 脑海里浮现出满山遍野的红飘带, 那是亲人们用真诚和热情编织的最美丽的红飘带!
随后的几天, 兄弟们杀猪宰羊放电影, 县电视台的黄金点播时间都在播放欢迎我的节目, 热热闹闹地庆贺了好一阵子。很快带着亲人们的关怀和祝福我又返回了美国。从那以后,我更频繁地想起家乡。 当我感到孤独的时候, 我会想起家乡; 当我春风得意的时候, 我也会想起家乡, 想起家乡满山遍野的红飘带。
记得在二女儿小学毕业的典礼上, 看着主席台上, 女儿作为最优秀的小学毕业生代表, 宣布典礼开始, 引领大家向着美国国旗宣誓的时侯, 我很感动, 环顾四周, 却找不到一张熟悉的脸孔, 心中不禁想起了家乡, 想起了家乡满山遍野的红飘带。
长女高中毕业时,获得总统学者奖和总统接见, 那是美国高中毕业生的最高荣誉, 每个州有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获奖。 我和太太作为贵宾受到白宫邀请,当我们在肯尼迪艺朮大厅观礼授奖仪式的时候, 看着台上庄严的仪仗队, 飞舞的彩旗, 大厅里欢呼的人群, 我很感动, 环顾四周, 找不到一张熟悉的脸孔,我心中情不自禁地又想起了家乡, 想起家乡满山遍野的红飘带。
我儿子直到五岁多讲话仍有困难, 他却以难以想象的毅力与家人齐心协力克服障碍,终于成为正常的儿童上小学并进入天才班。 每当我看着孩子们一个一个在充满挑战的陌生环境中,认他乡为故乡,勇敢顽强孤独奋斗的时候,心中也自然地会想起家乡, 想起家乡满山遍野的红飘带。
当我业余辅导的四个六七年级的孩子, 参加俄克拉荷马州全州范围的数学竞赛并全部获得优异成绩, 分别获各自年级组的第一名第二名, 看着奖台上的学生们, 看着连续三年获奖的二女儿, 看着领奖台上绝大多数都是华人孩子的时候, 我很激动, 也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家乡, 想起了家乡满山遍野的红飘带。
(三)
在离开家乡三十多年之后, 于零八年六月,我再次回到了家乡。到乡下之前, 我游览了许多大城市, 所到之处无不高楼林立, 富丽堂皇, 极尽豪华。 中国日新月异的飞速发展,真是让人眼花缭乱, 感慨万分。 在感叹和兴奋中来到乡下老家, 虽然行程匆匆, 但我还是去拜访了很多人家。可能回去的不是时候, 不是逢年过节, 青壮年都外出打工, 遇见的多是老弱病残, 与外面的世界反差很大, 好像冰火两重天。听到讲述熟悉的大哥大嫂婶婶一个个不正常故去, 心里很不是滋味。
在老家去看了村里大伙儿的庄稼地,去看了曾经饮牛放马打鱼摸虾的小河, 去参观了曾经就读过的小学和中学, 小学已找不到踪影,中学己停办多年, 残存的教室有些用作建材堆积场, 重遊故地感触良多, 无意间一幅红色条幅映入眼帘,写着以崇尚科学为荣, 以愚昧无知为耻。
离开村庄的时候, 我请司机放慢速度, 车慢慢地在走, 心却不能平静, 那条幅在心头晃来晃去, 以愚昧无知为耻, 以愚昧无知为耻! 既然愚昧无知, 何来知耻之心? 谁该为这里的愚昧无知感到可耻呢? 是这里老弱病残的乡亲? 还是这里口若悬河前程似锦的父母官? 是这里默默奉献憨厚纯朴悄悄消失的兄弟姐妹? 还是在这里倍受呵护只知索取不思回报且离开故土远走高飞的状元精英?
不知多少次从这条路上我离开家乡, 可从来没有象这次一样的感觉沉重和不舍。 也许是年令越来越大了, 回不来了, 以后探亲的机会也会越来越少, 心中五味杂陈, 许多往事涌上心头。不知怎么搞的, 忽然间自己几十年的骄傲荡然无存, 曾经的得意变为羞愧。我读过的这所学校, 在七十年代生活困难的条件下, 高中部只存在过两年。 七八年高考时, 这里参加考试的老师学生社会青年知识青年共百多号人, 只有我一个人考上了大学, 我的老师们和同学们都落选了, 我为自已仅凭区区初中资历, 赢得了那场盛况空前竞争激烈的大考而得意了好久, 只知道得意而不愿意去思考其责任和义务。
殊不知自己只是凭一时的运气和小聪明, 抢走了属于那一个时代, 属于这里几代人共同拥有的第一桶金, 而占为己有一去不回头。面对这里的亲友, 自己是多么的心胸狭窄和贪婪, 奋斗奋斗奋斗, 总是精明地去算计得失, 总是精明地去权衡利弊, 却总是不满足。 多少年为当初被家乡的学校拒之于大门外而耿耿于怀, 多少年为自己在这全国著名的教育县状元县找不到一所母校而遗憾。 可就是不明白, 这里的乡村不正是我最好的学校?这里纯朴的农民不正是我最好的同学和亲人? 就是不明白, 不正是这些农民一直用生命和汗水在抚养我关怀我?
记得第一次逃离家乡,也是从这条路。 那是一九七七年一月, “四人帮”倒台后的第一个冬天。我怀着一种对变天后的希望, 春节前从水利工地上逃跑, 我在路中间设下路障, 使经过的车辆减速, 然后顺利地爬上了一辆开往武汉方向的解放牌卡车, 并迅速躲到司机头顶上的小平台以免被发现, 双手紧紧抓住旁边的小栏杆, 卡车在飞速奔驰, 我在车顶上坚持了三个多小时,不时有树枝从身上划过, 寒风刺骨, 手脚冻得僵硬, 心中却充满了对外面世界的幻想。
没想到三十多年后, 人生转了大半圈, 返回这出发的地方, 却极具讽刺。在这曾经充满希望的路上, 我却完全迷失了方向。 本应该知天命不再困惑, 却深深地感到漂泊孤独的倦怠。眨眼之间, 怎么就己经三十多年了? 我为家乡做过什么呢? 我该做点什么呢? 故乡啊故乡, 生我养我的地方, 亲人和朋友们期待我的地方, 激励我逃离却又让我魂牵梦绕的地方,我该做点什么呢? 多少次雄心勃勃地从这里离开, 却一次又一次辜负亲人们的盼望和期待。这一次我没有勇气再作任何承诺, 只有千行的泪水伴着我默默地离开。乞求上苍, 赐给我智慧, 让我明白什么是丑陋, 什么是美好, 什么是进步, 什么是真正的愚昧; 让我明白什么值得我用余生去追求。慈爱的上帝呀, 求你赐给我一缕纯洁的灵魂, 飘回我梦中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