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小的梦想(6) 另一件事,是七六年的冬季水利工程。那一年的工程是开皂市河,在天门县的九真一带,开湖造田。在湖泊和沼泽中,开出一条渠道。那年的冬天,雪下得特别早。工地上,风雪扑面,冰冷刺骨,大家手脚都长满了冻疮,嘴唇破裂,布满新旧血丝。就这样,扛着沉沉的担子,来回往返,从天亮到天黑,日复一日。 工地上苦不堪言,忍无可忍,我找了个机会,逃跑了。虽然这只是一次突发的举动,但事前其实经过了仔细思考。只是没想到,一次本能的求生行为,竟然释放出让我受用一生的正能量。虽然已经过去了近五十年,依然历历在目,记忆犹新。 那个年代,每年冬天上级政府会安排农村的青壮年男劳动力,奔赴大型的水利工地去当民工。记得是十一月初的一天,队里三十多号人,早上在禾场上集中。将箢箕扁担,稻草棉被,锅碗瓢盆,柴米油盐,统一装上手扶拖拉机捆好,一群人步行向工地进发。因为有拖拉机送行,大家空手上路,比往年轻松很多。 那天驾车送行的是义洲,手上还绑着纱布。因为不久前的一次事故,他握着车把的双手在公路碎石面上磨了好远,好几根手指被磨掉了半边,尚没完全康复。带伤送行,是因为他担心误工太久,驾驶员的位置,会被另外几个虎视眈眈的青年人取代。 手扶拖拉机是比较原始的机动车辆,没有方向盘,行驶时驾驶员需要握住两支把手,脚踩一只独轮。拖拉机行进的方向,全靠驾驶员控制脚下的轮子,转向时,驾驶员浑身上下都要投入,稍有不慎,机身会失去平衡,酿成事故。 我们驻扎在九真公社子文大隊五小隊。工棚搭在房东门前的空地上,铺上稻草,三十多个人挤在一起睡。 烧火做饭借用房东的厨房。房东是一对年近四十的中年夫妇,男人憨厚,但腿有残疾,走路一拐一拐,是一位理发匠。女主人身材矮小,背脊和胸腔双向凸出,形成前后两个驼峰。她脑袋略微下陷,看不见脖子,但脸型尖瘦,皮肤白净,一双大眼睛明亮灵动,显得十分精明。她在附近一家小卖部工作,卖油盐酱醋。这家人有五个孩子,四女一男,个个眉目清秀,尤其是两个大女儿,水灵灵、婷婷玉立,性格活泼大方。 驻地离施工现场还有几里,没有道路,只能沿着曲曲弯弯荆棘丛生的沟边或田埂前进,行走困难,而且危险。尤其雨雪天,容易滑下沟壑。工地在沼泽地中,从工棚走到工地需四五十分钟。每天天亮出发,天黑收工。中午炊事员会送饭到工地。 在水利工地上,下雨停工,下雪不停工,即便下大雪也不停工。下鹅毛大雪时,可提前收工。那年的雪特别早,开工没两周便开始下雪,此后断断续续下个不停,直至工程结束,积雪也未融化。 每天早上天蒙蒙亮出发,一步一滑地走向工地。不等开工,肚子便饿了。早餐仅一碗粥,根本撑不了多久。中午远远看到炊事员挑着饭菜过来,大家便喜出望外。但饭菜分到碗里早已冰冷,吃一口,冰冷的饭团刮过胸口,划入肠胃,冰凉刺痛的轨迹清晰可感。 工地上发生过一件奇事。大家抱怨碗里菜没有油星,起初以为掌勺人偏心,后来发现是食用油被偷了。队里带来的两桶棉子油,被换成了兑水的酱油。饮食没有油水,加深了大家嘴唇的裂缝,也加重了饿痨的感觉。 工地上的环境十分恶劣。开工没多久,我嘴唇上就满是裂缝,手脚上都增加了许多冻疮,旧疮破裂新疮红肿,破裂的疮口刺痛,红肿的疮疱恶痒。脸和四肢,总是处在一种麻木的状态。就这样,刺骨的风雪中,挑着一百多斤的担子,脚䧟泥泞,麻木机械地一步步挣扎,从天亮到天黑,一天又一天,循环往复。工地上苦不堪言,难以忍受。我想逃跑。 有了逃跑的念头,便留心观察周围的情况,重新认真思考。我发现,工地上虽然辛苦,但并没有听到什么怨言,更谈不上怨声载道,大家都任劳任怨。所以,逃跑的事,不能泄露给任何人,只能自己想办法,认真规划。 当工地高音喇叭再次响起“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雪花儿那个飘飘;风卷那个雪花,在门儿那个外,风打着门来门子儿开”。北风还是那个北风,雪花也还是那个雪花,但现在听起来,味道就不一样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能歌善舞,面对门外风卷的那个雪花,岂不是诗情画意?哪能悲从中来?真是矫情!居然用些飘在门外的雪花,来鼓舞水利工地的士气,激励这群被北风席卷雪花包裹,饥肠辘辘瑟瑟发抖的民工,岂不是戏弄? 有个成语叫做当牛做马,可看看眼前,当民工哪里赶得上当牛做马?我放了四年牛,从没缺过牛一顿饭,当了三年民工,没有雇主给过我一顿饭。水利工地上,不是不让你吃饭,是你必须自己为自己供饭,柴米油盐,都是大伙儿从家里或者生产队预支带来的。不仅如此,工地上的劳动,是无尝的。政府虽然催促你来干活,但不付你工钱,也不会付你一分钱的生活补贴。干一天活,记一天工分,工分用来参与你所在生产队年终的分配。 其实,这事实我早就知道,只是在这雪地里求生本能下,再认真思考,让自己更清楚,我是谁?算什么东西?在做什么?为了什么? 放眼工地,北风呼啸白雪皑皑,乌压压的人群,不长的工地段,集中了小板区、横林区、黄坛区、九真区等,十多个行政区下属的几十个公社,几百个生产大队,近十万民工。这些人楼蚁般穿梭在工地上,从事着沉重的劳动,却没有分文的报酬。我想,这些人是服劳役的囚徒吗?像,又不像。没有高墙没有围栏没有铁丝网,也没有枪弹把守;这些人是奴隶吗?是,又不是。没有手铐没有脚缭,也没有绳索捆绑。是农民,是中国五千年来未曾改变的农民,是灵魂和视野仍然被囚禁中的奴隶;是精神和肉体仍然被奴役着的囚犯。我是谁?是这芸芸奴隶中一个想逃跑的囚犯;是这芸芸囚犯中仍然对主人心存幻想的奴隶。 明白了自己的身份和处境,反而心平气和了,意志更坚定方向更明确,也更理性。回顾四年放牛的生活,也不再那么愤恨,觉得是一种历练,值得好好总结。有些想法甚至让自己沾沾自喜。俗话说,久走夜路必闯鬼。虽然我走过许多幽谷和夜路,但没见到过鬼,倒是刷新了对鬼的认知。我得意地发现,人们对魔鬼和地狱,未免给予了太多的污名和丑化。虽然魔鬼不友善,但一定不会比人邪恶;虽然地狱没有温暖,但一定不会比人间冷漠。当然啰,我并不认为这话是真理,但相信它一定不是谬误。而且,在人生漫长的旅途中,只要有了这点错得不那么离谱的常识,就能在冷酷的生活中,敏锐地去觉察到一丝温暖;在黑暗的社会里,机警地去捕捉一丝亮光。从此,不管你身在何处,何种境遇,再也不会输在追求幸福和快乐的起跑线上,可以轻松地成为人生赢家。 胡思乱想,前思后想,为逃走进行了思想建设,找了理论依据,作了知识储备和技能训练。万事俱备,不欠东风。 一拖再拖,终于盼到了工期过半后的大餐,可以肉吃到饱,酒喝至倒。大餐后,还看了一场电影《红雨》,“赤脚医生向阳花,贫下中农人人夸。一根银针治百病,一颗红心暖千家。” 肉也吃了,电影也娱乐了,心满意足。之后,我找了个机会,溜走了。 这次出走,虽然起因是想逃离工地,但真正的始作俑者还是想离开农村。水利工程,只不过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颗稻草,催促我付诸行动去了解外面的世界,去探寻一条生路,去投靠井冈山梁山武当山,去走向美好的明天。可是,明天吃什么喝什么住哪里呢?明天自有明天的忧愁。活过今天再说。 就这样,离开了农村。虽然正式的离开,是次年通过高考。但心飞走了,人也就飞走了。(欲知后事如何,下次继续折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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