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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小小的夢想(6) 2024-12-10 07:40:17

 一個小小的夢想(6)

    另一件事,是七六年的冬季水利工程。那一年的工程是開皂市河,在天門縣的九真一帶,開湖造田。在湖泊和沼澤中,開出一條渠道。那年的冬天,雪下得特別早。工地上,風雪撲面,冰冷刺骨,大家手腳都長滿了凍瘡,嘴唇破裂,布滿新舊血絲。就這樣,扛着沉沉的擔子,來回往返,從天亮到天黑,日復一日。

    工地上苦不堪言,忍無可忍,我找了個機會,逃跑了。雖然這只是一次突發的舉動,但事前其實經過了仔細思考。只是沒想到,一次本能的求生行為,竟然釋放出讓我受用一生的正能量。雖然已經過去了近五十年,依然歷歷在目,記憶猶新。

     那個年代,每年冬天上級政府會安排農村的青壯年男勞動力,奔赴大型的水利工地去當民工。記得是十一月初的一天,隊裡三十多號人,早上在禾場上集中。將箢箕扁擔,稻草棉被,鍋碗瓢盆,柴米油鹽,統一裝上手扶拖拉機捆好,一群人步行向工地進發。因為有拖拉機送行,大家空手上路,比往年輕鬆很多。

     那天駕車送行的是義洲,手上還綁着紗布。因為不久前的一次事故,他握着車把的雙手在公路碎石面上磨了好遠,好幾根手指被磨掉了半邊,尚沒完全康復。帶傷送行,是因為他擔心誤工太久,駕駛員的位置,會被另外幾個虎視眈眈的青年人取代。

    手扶拖拉機是比較原始的機動車輛,沒有方向盤,行駛時駕駛員需要握住兩支把手,腳踩一隻獨輪。拖拉機行進的方向,全靠駕駛員控制腳下的輪子,轉向時,駕駛員渾身上下都要投入,稍有不慎,機身會失去平衡,釀成事故。

    我們駐紮在九真公社子文大隊五小隊。工棚搭在房東門前的空地上,鋪上稻草,三十多個人擠在一起睡。

    燒火做飯借用房東的廚房。房東是一對年近四十的中年夫婦,男人憨厚,但腿有殘疾,走路一拐一拐,是一位理髮匠。女主人身材矮小,背脊和胸腔雙向凸出,形成前後兩個駝峰。她腦袋略微下陷,看不見脖子,但臉型尖瘦,皮膚白淨,一雙大眼睛明亮靈動,顯得十分精明。她在附近一家小賣部工作,賣油鹽醬醋。這家人有五個孩子,四女一男,個個眉目清秀,尤其是兩個大女兒,水靈靈、婷婷玉立,性格活潑大方。

   駐地離施工現場還有幾里,沒有道路,只能沿着曲曲彎彎荊棘叢生的溝邊或田埂前進,行走困難,而且危險。尤其雨雪天,容易滑下溝壑。工地在沼澤地中,從工棚走到工地需四五十分鐘。每天天亮出發,天黑收工。中午炊事員會送飯到工地。

   在水利工地上,下雨停工,下雪不停工,即便下大雪也不停工。下鵝毛大雪時,可提前收工。那年的雪特別早,開工沒兩周便開始下雪,此後斷斷續續下個不停,直至工程結束,積雪也未融化。

    每天早上天蒙蒙亮出發,一步一滑地走向工地。不等開工,肚子便餓了。早餐僅一碗粥,根本撐不了多久。中午遠遠看到炊事員挑着飯菜過來,大家便喜出望外。但飯菜分到碗裡早已冰冷,吃一口,冰冷的飯糰刮過胸口,劃入腸胃,冰涼刺痛的軌跡清晰可感。

    工地上發生過一件奇事。大家抱怨碗裡菜沒有油星,起初以為掌勺人偏心,後來發現是食用油被偷了。隊裡帶來的兩桶棉子油,被換成了兌水的醬油。飲食沒有油水,加深了大家嘴唇的裂縫,也加重了餓癆的感覺。

     工地上的環境十分惡劣。開工沒多久,我嘴唇上就滿是裂縫,手腳上都增加了許多凍瘡,舊瘡破裂新瘡紅腫,破裂的瘡口刺痛,紅腫的瘡疱惡癢。臉和四肢,總是處在一種麻木的狀態。就這樣,刺骨的風雪中,挑着一百多斤的擔子,腳䧟泥濘,麻木機械地一步步掙扎,從天亮到天黑,一天又一天,循環往復。工地上苦不堪言,難以忍受。我想逃跑。

    有了逃跑的念頭,便留心觀察周圍的情況,重新認真思考。我發現,工地上雖然辛苦,但並沒有聽到什麼怨言,更談不上怨聲載道,大家都任勞任怨。所以,逃跑的事,不能泄露給任何人,只能自己想辦法,認真規劃。

     當工地高音喇叭再次響起“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雪花兒那個飄飄;風卷那個雪花,在門兒那個外,風打着門來門子兒開”。北風還是那個北風,雪花也還是那個雪花,但現在聽起來,味道就不一樣了。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能歌善舞,面對門外風卷的那個雪花,豈不是詩情畫意?哪能悲從中來?真是矯情!居然用些飄在門外的雪花,來鼓舞水利工地的士氣,激勵這群被北風席捲雪花包裹,飢腸轆轆瑟瑟發抖的民工,豈不是戲弄?

     有個成語叫做當牛做馬,可看看眼前,當民工哪裡趕得上當牛做馬?我放了四年牛,從沒缺過牛一頓飯,當了三年民工,沒有雇主給過我一頓飯。水利工地上,不是不讓你吃飯,是你必須自己為自己供飯,柴米油鹽,都是大伙兒從家裡或者生產隊預支帶來的。不僅如此,工地上的勞動,是無嘗的。政府雖然催促你來幹活,但不付你工錢,也不會付你一分錢的生活補貼。干一天活,記一天工分,工分用來參與你所在生產隊年終的分配。

     其實,這事實我早就知道,只是在這雪地里求生本能下,再認真思考,讓自己更清楚,我是誰?算什麼東西?在做什麼?為了什麼?

      放眼工地,北風呼嘯白雪皚皚,烏壓壓的人群,不長的工地段,集中了小板區、橫林區、黃壇區、九真區等,十多個行政區下屬的幾十個公社,幾百個生產大隊,近十萬民工。這些人樓蟻般穿梭在工地上,從事着沉重的勞動,卻沒有分文的報酬。我想,這些人是服勞役的囚徒嗎?像,又不像。沒有高牆沒有圍欄沒有鐵絲網,也沒有槍彈把守;這些人是奴隸嗎?是,又不是。沒有手銬沒有腳繚,也沒有繩索捆綁。是農民,是中國五千年來未曾改變的農民,是靈魂和視野仍然被囚禁中的奴隸;是精神和肉體仍然被奴役着的囚犯。我是誰?是這芸芸奴隸中一個想逃跑的囚犯;是這芸芸囚犯中仍然對主人心存幻想的奴隸。

     明白了自己的身份和處境,反而心平氣和了,意志更堅定方向更明確,也更理性。回顧四年放牛的生活,也不再那麼憤恨,覺得是一種歷練,值得好好總結。有些想法甚至讓自己沾沾自喜。俗話說,久走夜路必闖鬼。雖然我走過許多幽谷和夜路,但沒見到過鬼,倒是刷新了對鬼的認知。我得意地發現,人們對魔鬼和地獄,未免給予了太多的污名和醜化。雖然魔鬼不友善,但一定不會比人邪惡;雖然地獄沒有溫暖,但一定不會比人間冷漠。當然囉,我並不認為這話是真理,但相信它一定不是謬誤。而且,在人生漫長的旅途中,只要有了這點錯得不那麼離譜的常識,就能在冷酷的生活中,敏銳地去覺察到一絲溫暖;在黑暗的社會裡,機警地去捕捉一絲亮光。從此,不管你身在何處,何種境遇,再也不會輸在追求幸福和快樂的起跑線上,可以輕鬆地成為人生贏家。

    胡思亂想,前思後想,為逃走進行了思想建設,找了理論依據,作了知識儲備和技能訓練。萬事俱備,不欠東風。

    一拖再拖,終於盼到了工期過半後的大餐,可以肉吃到飽,酒喝至倒。大餐後,還看了一場電影《紅雨》,“赤腳醫生向陽花,貧下中農人人夸。一根銀針治百病,一顆紅心暖千家。” 肉也吃了,電影也娛樂了,心滿意足。之後,我找了個機會,溜走了。

   這次出走,雖然起因是想逃離工地,但真正的始作俑者還是想離開農村。水利工程,只不過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顆稻草,催促我付諸行動去了解外面的世界,去探尋一條生路,去投靠井岡山梁山武當山,去走向美好的明天。可是,明天吃什么喝什麼住哪裡呢?明天自有明天的憂愁。活過今天再說。

     就這樣,離開了農村。雖然正式的離開,是次年通過高考。但心飛走了,人也就飛走了。(欲知後事如何,下次繼續折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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