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静悄悄地过日子,静悄悄地张罗生活中所有的细节。 他们沿袭传统的形式,去渲染与生命相关的情节,通古倏今,祭祖拜神……但是,所有这一切,也都是在一种宁静而和谐的布局中完成,其中某些细节,肃穆庄严,贴近宗教式的参禅。 总之,他们不会把平凡的日子和喜庆的节假日搞成有声的节奏,即使过年也不例外。喜静不喜出声,这是日本人的国民性。 然而,偶有例外。 几年前,我的住处,有种居民的查夜活动,叫做“火的用心”。那是楼群内的町会搞的一种自助活动。町会,相当于中国的居委会吧。町会按门牌编组,组织居民轮番查夜,每家差不多两三个月就轮上一次,日语叫做“当番”,当番的责任是在晚上10点,从公寓的最高一层顺着楼梯层层往下巡逻,查看有无不安全因素,边查夜边喊∶火的用心!喊出声的同时,还要敲响手中的竹板。 火的用心!用我们的话说,就是“当心失火!”或者说∶“小心啊,注意防犯失火!” 刚搬到那栋公寓时,我觉得这些小事情真是有些小麻烦,你喊∶小心火!大楼就不会失火了?街道委员会那些可喊可不喊的事情,不去理它好了。 后来我才知道,参加“火的用心”,列队夜巡逻,万万不可省略! 楼民把“火的用心”当成了不起的大事情,轮到谁家,都义不容辞,乐此赴任。 平时悄声进出的他们,一旦当了番,便将竹板拍得脆响,让竹板和自己的喊声在楼群里无遮无挡,无限蔓延。他们在尖脆的竹板响声里,查夜。巡逻。让手电筒在最不起眼的角落晃它三晃。再看看配电盘。戴上雪白的线织手套,在楼梯角落或过道里,完成一些细小的使命――拣起烟头和饮料罐或是落叶什么的,收进垃圾袋,那份认真,非加入其中方才得以了明。 你说楼梯每一层的照明设施都通明瓦亮,那手电筒还管什么用? 然而,等一伙人从30楼转回1楼,在1楼楼厅里汇合时,方才明白――每个当番人,都似将军一般旗开得胜。这时,每人自组长那里免费领一个罐装热饮料,捂在手中,相互道声“辛苦了。晚安”, 然后目送背影,各自回家,算是大功告成。 有一年,元旦那天,“当番”正好轮到我家。差3分钟10点,披外套跑出门,下电梯来到集合地点,见一组人已经到齐。组长把当番的人分成两波,分发蓝袖章、白手套、手电筒、长竹板,然后一声令下,分头行动。 我被分到B组,7人。6个男子汉。这样也好,让女人有安全感。 6个男人,一个打手电筒带路,两个拿竹板进电梯,晃晃悠悠,上了顶楼。 叭――叭――叭――,竹板在楼群的最高层打响了∶ 火的用――心――! 男人们扯开嗓门,工整整,齐刷刷,像是被刀切过一样。深沉。激刺。陌生。神秘。 声音好大好大,传得很远很远。 或许已经睡在被窝里的孩子们,远远听到这样的声音,像是听到了襁褓摇篮曲――安然催眠。 日本男人,除非特定环境,一般很少出大声。然而一旦出声,想不到,却是磁势宏阔,天,好像一下给他们托住了! 本以为自己会笑。 可是,当那拉长的男低音猝然拧成一股劲,庄严地穿出楼层,直刺正月初一那黑穹穹的苍空时,我的笑,却僵在了凛冽的寒风里―― 从他们发音的每一个音符里,我听出来,他们完全不是在对付竹板声,而是动了真格的男声,凝重而真诚。 火的用――心――! 抬头看天,漫天星星在眨眼。 火的用――心――!一边又一边,一声又一声。 我被那人天合一的声音所感动,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中国电影,看看自己手中紧握的竹板,心想,我这是在打更?抑或,是竹板把我拉回了中国的什么朝代?拉回中国什么人家的石板小街?拉回中国的四和小院? 元旦当完番,错位好几天。驭古惠今,他们比我们做得周密周全。 在一年中最安顿、安祥,最惬意、温馨的时刻,除了日本人,谁还会冷飕飕地出门去敲那个梆?竭尽全力,喊上那么一声∶“当心啊――火!”
日本人能把所有的小事情都做得精致、玲珑,天衣无缝,那份执著,甚至让人感动。 查夜,敲梆,类似和平环境冬夜里的悠长,张爱玲均称其为“一统天下的安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