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 蕭西之水 日本總讓人好奇又讓人費解。去日本旅遊總會有暖心的小細節,但在日本生活卻常常感受到冷漠,總也看不清日本人例行的微笑背後到底想什麼;日本建立完整的英式議會制,但這並不能阻止世襲議員一次次進入國會,甚至近10位首相中有6人出身政治世家;日本與世界交流如此頻繁,國民乃至首相卻始終說着難聽的日式英語;日本幾乎年年有人榮獲諾貝爾獎,但諾獎獲得者卻對日本的教育體系多有批評;日本女性擇偶主張“三平”(平均收入、平凡相貌、平穩性格),但真到了相親一定會問對方年收入。 一進入日本社會與文化海洋,就很容易被曖昧不清甚至互相矛盾的信息所迷惑,每個人都可以截取一部分社會現實為日本的“高素質”“匠人精神”“勤奮好學”甚至“陰謀詭計”立論,但如果想駁斥這些論調,日本社會也有豐富的反面樣本以供選擇。總之,想搞出包打天下的“日本人論”並不現實,甚至還會自相矛盾。 為了深入剖析日本,西方國家在上世紀70年代以後就有多部着作研究,常駐日本的荷蘭資深記者卡瑞爾·范·沃爾夫倫就是其中一員。他與日本各界人士打了幾十年交道以後,在1985年撰寫《日本權力結構之謎》。他並沒有完全從日本人的自我宣傳或者書本知識出發,而是深入考察日本人行為模式,尋找日本人自己都很難總結或不願總結的行為邏輯。 以“和”為貴:反叛也要講“儀式” “以眼還眼,加倍奉還!” 看過電視劇《半澤直樹》,一定會被半澤直樹身上的熱血與敬業感動。他面對有權有勢的上司從不畏懼,遭到挫折越戰越勇,一步步擊敗欺壓自己的上司,實現最初的夢想。 然而對於日本社會,《半澤直樹》只是沃爾夫倫所謂“安全閥”。讓飽受欺凌的上班族通過文藝作品發出“壓力鍋般的嘶吼”,總比他們真在現實中真的“以眼還眼”甚至報復社會好得多。每周日晚間黃金檔播出一部勵志熱血的中二電視劇,本質上相當於給日本上班族進行一次去除“污穢”的“儀式”。 書中多次提到“儀式”二字,用來說明為什麼上千來年有許多新思想進入日本,卻始終沒有改變日本。二戰後,日本左翼運動昌盛,爭取工人利益的呼聲強烈,但左翼團體一般只在約定俗成的固定範圍開展小規模遊行,甚至會主動與破壞法律的激進派劃清界限;明治維新期間,日本解除三百年的基督教禁令,但日本主流仍與基督教保持距離,基督教對現代日本的影響,只是讓新婚夫婦願意身穿婚紗進入教堂,說兩句“I DO”;16世紀的戰國時代,日本大面積引入葡萄牙火繩槍裝備軍隊,但這並未啟動軍事革命或工業革命,只是為弓箭找到替代品而已。甚至於追溯到日本剛剛接納佛教的時代,佛教並未替代本土的神道信仰,雙方只需要妥協即可:天照大神是大日如來的化身,信佛信神乃是同一件事。 日本應該是保守主義者最喜愛的國家了,每一種新思想的誕生與傳入都不會妨礙舊思想的存續。多少年過去,等到新思想不再新,會以某種形態成為日本社會的組成部分,大家都嚴守一條看不見的界限,不越雷池一步。即便在本書發布後30多年新崛起的群體,比如沉浸於動漫、遊戲等虛擬世界的“御宅族”也逐漸成為另一項“傳統”,有着屬於自己的儀式與活動範圍。正面來說,日本保留着來自全世界的多元文化,並把這些文化當作本國文化一樣珍視,實現“君子和而不同”;但反面來說,任何嶄新思想都沒辦法從根本上改變日本,“反叛”逐漸淪為儀式,形成一個又一個活化石。 沃爾夫倫提到,日本雖然有形形色色的利益集團,但“幾乎所有這些組織都被這個系統出於自身的考慮加以吸納和管理”,甚至“舉不出對政治秩序進行不斷反抗的先例”。每一個群體或許最初都想打破既有權力系統,但在得到一定程度的容納後,他們也都形成新的利益集團,能夠在一定範圍內生存。新成員不但不會攻擊系統,反而會與系統之間遵守“以和為貴”的原則。 “和”是日本社會最核心的追求,甚至於日本民族都以“和”自稱,乃至有了“和服”、“和食”、“和魂漢才”(具有漢學功底的日本人)這些詞語。但日語的“和”已經從漢字本意一路延伸下去,變成許多詞語的混合體,比如秩序與服從、包容與成熟、一致與妥協。

《日本權力結構之謎》 關於“和”的討論也貫穿《半澤直樹》以及背後的真實故事。第一部故事裡,半澤直樹反叛不公正的銀行體制,強迫仇人上司大和田常務跪地道歉,達成目的卻破壞和諧,於是被銀行放逐出去;第二部,半澤直樹與大和田兩人雖然依然罵罵咧咧,但事實上和解,共同對抗更大敵人。故事的最後,所有不公正的勢力全部消除,半澤直樹破例提拔為東京中央銀行行長,故事走向大和諧的結局;而就在《半澤直樹》第二部熱播後的2020年12月,東京中央銀行的原型——三菱東京日聯銀行破例提拔一位名為半澤淳一的新行長,而“半澤行長”正與《半澤直樹》原着作者池井戶潤同年進入銀行。 或許是巧合,但趕在《半澤直樹》熱播的時點破格提拔“半澤行長”,自然會讓人覺得三菱東京日聯銀行能像劇中的東京中央銀行一樣,消除舊弊,改革維新。《半澤直樹》的熱血不僅是上班族的“安全閥”,也可以被傳統勢力用作無形的廣告。最初的反叛,最終成為追求“和”的一種儀式,這也是兩千年來日本土地上不停發生的事情。 權門政治:政治決策的“去中心化” 筆者寫作《明治日本建構史》時,經常會發現一個惱人的問題,那就是明治維新的任何一個事件,似乎都找不到唯一的決策人物,大部分決策都是在混亂而無序的狀態下完成。的確,明治天皇是名義上的最高君主,大久保利通締造官僚體系,伊藤博文締造憲法,西鄉隆盛與山縣有朋締造軍隊,但沒有一個人可以說:這段時間我可以乾綱獨斷。 乾隆皇帝曾說"乾綱獨斷乃本朝家法",於是許多人對於同文同種的日本也抱有類似期待,覺得日本的各項決策一定會有核心。然而,日本的權力系統既然不會徹底消滅既有利益集團,而且每個集團都擁有一定生存空間和話語權,久而久之就形成“去中心化”的決策傳統。用日本政治學者丸山真男的總結:“不明確地共同承擔責任是更好的做法,這麼做就沒辦法找出哪個人,讓他承擔起作出決定的最終責任”。 個人感覺,“集體不負責制”的決策應該讓駐日30多年的沃爾夫倫吃過很多苦頭。在他卷帙浩繁的論述中,不少篇章都在吐槽日本的行業協會、農協、消費者協會、工會、黑社會以及各類形形色色的組織如何影響日本最高決策的過程,甚至感嘆織田信長、豐臣秀吉這些戰國英豪為什麼沒能扭轉日本的決策傳統。非常遺憾,如果這位荷蘭記者能熟練掌握日語,他就能從日本史書裡找到一把更能理解日本權力結構的鑰匙:“權門體制”。 “權門”是日本中世史術語,形容擁有一定特權的貴族集團,可以類比為兩漢魏晉的士族門閥。不同的是,“權門”並不是指某個地區的豪強,而是指國家層面統領某個垂直領域的貴族集團。總體來說,日本中世分為“公家”(行政)、“武家”(軍事)、“寺家”(宗教)三個垂直領域,職能互為補充、互不干涉,每個垂直領域都通過血緣或師徒紐帶獨立開展生產、組織人員,完成獨立的目標,這也就是所謂“權門體制”。 史學理論中,“權門體制”只涵蓋12世紀平安時代末期至16世紀戰國時代的日本政治體制,但從實際來看,“權門體制”的遺產卻影響至今。畢竟現代社會已經不可能簡單分類為行政、軍事、宗教,科技爆炸讓新興事物愈發專業,垂直領域的專業化必然會越來越強,甚至於形成通過血緣或師徒紐帶代代相傳的“權門”。正面來說,這是亞當斯密強調的分工協作的典範,是歐美自由主義倡導的精英治國的代表;但負面來說,每個“權門”卻可以肆意壟斷垂直領域的控制權與解釋權,隨意擴充管轄權的範圍,將許多新興事物納入“權門”控制。 書中提到諸多有趣的例子,比如外務省與通商產業省爭奪海外貿易管轄權、通商產業省與郵政省爭奪信息網絡管轄權等等。不過,二戰迷一定會想到一個更經典的案例,那就是二戰日本陸海軍的內鬥:陸海軍不僅爭預算、爭人才,各自也擁有獨立的軍事技術體系,並向對方嚴格保密,他們不僅深耕自己的領域,還經常伸手到對方“領地”,因而有了“陸軍造航母,海軍開坦克”的奇景。 “權門”遍布日本每一個重要的垂直領域,那麼日本名義上的最高領導人就是成為一個調停角色。“權門體制”盛行的日本中世,天皇是一個授予官位、調停矛盾的角色;而到了現代,日本事實上的最高權力者——首相也只能充當類似角色。 書中多次提到,日本首相的實權比起西方國家領導人要弱了許多。為了加強首相力量,20世紀80年代的日本首相中曾根康弘大刀闊斧改革官僚體系,革新弊政,試圖把日本首相權力擴充到美國總統的水平。30年後的如今,一部分官僚主義痼疾確實遭到剔除,日本官僚隨隨便便“空降”企業拿高工資的情況有所緩解,高級官僚的人事權起碼在名義上也由首相定奪。但與此同時,政治家、醫學、高級手藝人與演藝人員等高收入的垂直領域依舊由“權門”把持,乃至於日本普通人日漸適應“青蛙的兒子還是青蛙”(日本諺語,類似“龍生龍鳳生鳳”)的現象,願意承認:這可能是日本“民族性”的象徵。 “日本精神”:權力與文化的表里關係 本書最可貴之處,就是作者沃爾夫倫雖然熱愛日本文化、生活在經濟高速增長的日本,但他並不像1979年傅高義《日本第一》那樣盛讚日本的獨特性,也不像1982年查莫斯·約翰遜《通產省與日本奇蹟》那樣總結出“日本模式”,而是審視日本如何用日本獨特的文化構建權力,貫穿一代又一代日本人的生命。 日本文化到底什麼樣?稍有了解一定能給日本貼上一些文化標籤:正面如忠誠、精緻、和諧,負面如冷漠、野蠻、暴虐。這些文化標籤可以看作日本人過去行為的總結,但同樣也形成一整套“日本精神”,限制日本人面向未來的行為模式。一旦日本社會認同這些文化標籤,那文化就不再是文化本身,而會成為法律之外的意識形態:“日本精神”主張勤奮,那麼下班後就必須加班;“日本精神”主張忠誠,那麼跳槽就仿佛大逆不道,甚至跳槽後依然會被人說閒話;“日本精神”主張和諧,那麼為上班族出氣的《半澤直樹》最終也要回歸正統。 日本常利用半官方的文化產品塑造“日本精神”,最着名的案例莫過於“武士道”。1899年旅美日本作家新渡戶稻造用英語創作《武士道》一書,第一次向西方世界系統性介紹日本武士精神,也為日本武士確立起忠誠、勇武、果斷、一死求榮譽的形象。這本書的影響力很大,翻譯回日文版以後立刻成為半官方的意識形態教科書,讓許多日本青年有志於繼承光榮的“武士道”,並最終走上戰場、成為炮灰。 但問題在於,歷史上的日本武士與《武士道》的描述相差甚遠,大多數武士既不忠誠、也不勇勐,更不果斷,甚至會為了蠅頭小利、繁文縟節而大打出手,尤其是15世紀至17世紀的日本戰國時代,背信棄義、攻殺主君的“下克上”行動反而是主流。正如當時着名武將藤堂高虎所言:“武士若不換七次主君,便稱不上武士”,畢竟只有換過很多次主君才能磨鍊自己的武士之道,找到真正適合自己的主君,獲取更高的榮譽。 而且,《武士道》一書最初面向西方世界,因而大量引用歐洲騎士的案例,意在表達日本武士道與歐洲騎士精神有所類似,闡述“日本是另一個歐洲”的觀念。如此一來,日本就能洗脫“東方國家”的色彩,以“東方歐洲”的形態得到國際社會的接受,事實上美國總統老羅斯福也是這本書的重要推薦者。某種意義上,《武士道》一書既是日本教化後人的教科書,也是“脫亞入歐”政治目標的重要工具,而歷史上的武士究竟是什麼樣子,反而不再重要了。用文化創作定義“日本精神”,再塑造政治環境,進而說服全世界接納,這種套路讓日本政治與文化互為表里,難捨難分。 本書出版後30多年,日本確實發生許多變化:經濟增速不再迅勐,年輕人不再追求奢華與享受,社會意識趨於“小確幸”和“斷舍離”,強調“不做第一也可以,我們本來就是最特別的唯一”。正因如此,新時代的“日本精神”也不能再以東京的摩天大樓和大工業化為象徵,而要以京都的典雅精緻、白川鄉的自然古樸為象徵,這就需要平實而淡雅的古典文學作品來表達。 就在2019年,日本政府從本國第一部詩歌集《萬葉集》“初春令月,氣淑風和”一句選出“令和”二字作為年號,這是日本歷史上第一次從本國典籍而非中國典籍中選出的年號,時任首相安倍晉三特別提到:“悠久的歷史與芬芳的文化,四季交替的美麗自然,日本這種國家形象應牢牢傳承到下一個時代”。而且,安倍晉三也像他的前輩一樣,把這種來自文學作品的“日本精神”上升到社會意識的層次:“(年號)貫穿我國近1400年的歷史,不僅融入到日本人的心情,也支撐日本國民在精神上形成一體。我衷心希望新的年號能廣泛為國民所接受,深深紮根於日本人的生活中”。 (來源:鳳凰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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