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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思录》第55章 毁灭与救赎(下) 2021-12-25 23:16:55

 

  听完邵凡的徐徐道来,导师不禁可悲可叹道:“真是可惜了你的长篇大论——人与人之间最初的差异性最终产生了财富与地位的差异分化,而保护财富与地位的一定多样化差异也就是保护人类的差异多样性,维护和支撑人类社会赖以运行的基本秩序——这是我听过的最荒唐的论断!是对资产阶级奴役劳苦大众最冠冕堂皇的脱罪洗白!财富和地位的显著差异是什么?不就是阶级分化吗!是生产力的发展产生了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的最初社会分工,并随着生产力发展的需要,以这种简单的分化演进为支撑形成了不同的阶级,而当生产力发展到一定程度,即机器代替了人力时,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的鸿沟便会缩小直至消失,到那时,这个社会便具备了阶级消失的必要而非充分条件,当阶级消失,财富与地位的差异也必然随之消失!正如法国的第三等级经过大革命的洗礼而让等级彻底消失了一样!”

  “请问最初的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如何分工?靠抓阄和投色子吗?不还是根据个体或群体间的差异特长?就像母系氏族时期主要依靠擅长采集的女性来满足部落的需要,因此女性的地位高于男性,而到了父系氏族时期,以打猎耕种见长的男性便成为部落的主要支撑和统治力量。在那时,人类社会的等级就已经截然分明,时至今日,等级也并没有真正意义上消失,只是弱化为了阶级,同样阶级也不会真正意义上消失,只会弱化为阶层差异这种最基础的有限差异。”

  “阶层和阶级只是不同程度却同样本源的东西,同样会产生矛盾和对立,也同样会走向最终消亡的结局。”

  “可惜你这种’存在矛盾的差异必然走向消亡‘的逻辑并不能放之四海而皆准,就拿西方社会如今最激烈的社会矛盾——种族矛盾来说,为了消灭不同种族间的偏见歧视和矛盾对抗而让种族差异消失,让全世界的人种互相彻底的通婚融合,你觉得这现实吗?可能吗?对一些遗传特征表达上的弱势民族公平吗?对他们来说和种族灭绝有何两样呢!让阶层消失的道理也是如此。人类社会的多样性会永远存在,差异也会永远存在,就像年有冬夏寒暑,人有高低美丑,海有潮起潮落,月有阴晴圆缺……虽然这些不平衡的特质很难改变,每个人依然是独一无二的,社会要做的是给每个人平等展现自己独特价值的机会,用后天的机会上的平等去弥补先天的不平等,这种相对的平等才是现实可期的,而绝对的、机械的平等纯属对抗自然规律!”

  “其实你说了这么多,想表达的无非是阶级的差异有多重要,资本产生的贫富悬殊有多重要是吗?你真像是资本的辩护律师,千方百计的为资本脱罪洗白……我不得不承认,资本找到了一位巧舌如簧的金牌辩护人,在你炉火纯青的诡辩身后,我甚至可以看到资本那狰狞得意的哂笑。”

  “阶级的差异不仅包括资产阶级和工人阶级,更包括权力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我想强调的是我们需要正视无论是资本还是权力在人与人之间都无法避免差异化的事实的同时,也要限制这种差异不要走向过于悬殊的极端——即杜绝财阀的专横和权力的专制,何来帮资本脱罪洗白之说?”

  “你口口声声说既要抑制资本,又要抑制公权力,可按照你之前的说法,是‘资本秩序’和‘权力秩序’这两根支柱共同支撑起了人类社会秩序的大厦,一方式微,一方必须更强大才能保证这座社会秩序大厦不至于垮塌,可你现在又说两者需要同时被抑制,这种说辞不是自相矛盾?况且当公权力受到削弱,失去了国家强制力的强大支撑,拿什么去抑制狡黠的资本?拿什么去对抗资本的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我说的不是抑制资本和公权力的整体体量,而是抑制人与人之间资产与地位的差异不要过于悬殊。和你的理解恰恰相反,被制约的公权力会得到更多人的支持会变得更强大更效率,被制约的资本会给这个社会创造更多的公共财富、会得到社会更多的尊重而变得更茁壮更健康。”

  “我记得你才说过,差异性即非平衡的程度影响系统秩序的发展体量,差异性的抑制只会导致两者同时式微,这样又拿什么来支撑整个社会秩序?”

  邵凡不禁微微摇头:“差异性只是必要而非充分条件,它虽然不可或缺,但支撑耗散结构的还有‘开放性’这一要素,从开放性去促进同样可以对整体产生积极的效果。就拿权力系统来说,开放性即是我之前所强调的,要让政治资源对每一个有志有为者敞开,让最高权力产生自所有人手中,让它得到分立制约不再是铁板一块,说白了就是民主宪政。而对资本系统的开放性来说,由于资本是一种私有概念,必须从资本和资本所有人两个角度分别着手:对于资本,就是通过健全法律,杜绝一个个财团公司成为随意自定‘家法家规’的国中之国,令员工的权益得到有效监管和保护;而对于资本所有人,只要牢牢把握住‘人的开放性之根本在于性、婚姻和血缘’这一点,从巨额遗产的继承权入手,令处于同一顺位的继承人能够平均继承财产,令财富不至于一代代越来越集中,而是越来越分散。罗夏历史上那道著名的‘推恩令’就是这么做的,并且是成功的典范,除此之外,在法律援助、工会建设、私企安保力量等方面对资本进一步限制,便能对资本形成有力的限制,使之成为一种建设性的力量为社会发展的更好的服务……”

  “说了这么多,你对资本的态度还是太暧昧、太软弱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你对它太轻视,以为有了法律的监督和一些细枝末节的限制就可以对它进行有效的制约,自以为理解了一些片面的本质就可以推而广之,自以为抓住了毒蛇的尾巴就放心它不再咬人了,可事实是想要毒蛇不能咬人,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拔掉它的毒牙,而资本的毒牙就是它赖以实现剥削的对生产数据的占有,只要生产数据的私有化不消亡,资本的危害就难以根治,它总能像毒蛇一样钻到法律的空子,令所谓的制约最终无济于事,就像有的国家对富人征收高额的遗产税,但富人却可以通过把财产全部捐给自己设立的基金会来变相逃税,这真是无比现实的讽刺。”导师有理有据的说道。 

  “资本资本,你的眼里只有资本,为什么你就不明白,资本并不是人类最大的威胁,专制的权力才是。从法律监管、法律援助和继承权着手对资本的限制只是一方面,关键还是在于斩断资本和权力的联系,从权力着手才是正本清源。资本通过交换购买才能驱使权力,靠依附或收买权力才得以实施压迫和剥削。权力才是资本的力量之源,而专制的权力更是能够将资本操纵于股掌之间,它既可以借‘杀富济贫’吃得饱饱,又可以和资本勾结收割全民。对付资本,最根本的办法是从权力着手斩断权力和资本的勾结联系,让有权的人难以将手中的权力转化为资本,让有钱的人难以将手中的资本转化为权力,而妄图靠强权对资本的讨伐取得胜利,非但不能解决问题反而会制造更大的问题!因为资本是头狼,专制却猛于虎,你只想着赶跑资本这头狼,却不考虑是不是可能把人类推入专制的虎口,这到底是在帮人类还是在害人类呢!”

  “生产力的发展决定一切上层建筑,是资本的发展‘使人口密集起来,使生产资料集中起来,使财产聚集在少数人的手里。由此必然产生的结果就是政治的集中’。换句话说就是资本产生了专制集权,权力的集中形式只是反映了资本的发展形式,是‘财产权力’决定了‘政治权力’,‘政治权力’只是‘财产权力’的从属,资本才是权力的本源,权力是资本的另一种化身,是资本的衍生物,因此从资本着手才是正对人类社会问题的症结,才能药到病除。”

  “好吧。”邵凡索性搬出陈年往事道,“让我们回到两百年前你和海因岑的那场论辩,那场文字辩论可以看做是近代思想史上权力与资本之间地位关系之争的一次重要交锋,在这场辩论中你的立场是资本(财产权力)和公权力(政治权力)都是权力的一种,和海因岑根本的分歧在于到底是前者决定了后者还是后者决定了前者,到底两者哪一方对社会具有主导性。海因岑认为‘政治权力’比‘财产权力’更有决定性,是前者主导着后者。而你认为‘政治权力’从属于‘财产权力’,因为按照你的理论逻辑,‘政治权力’属于上层建筑,是被决定的一方。对此你举出‘农奴怎样为自己买得自由?’‘城市的商人公会怎样买得自己的市政权?’等事例来左证自己的论断。

  这些事例乍看起来颇有道理,但事实上呢,农奴们被允许为自己买得的是怎样微薄的施舍的‘自由’?是沙皇专制下即使失去了被栓在土地上的手镣脚铐依然颈上被拴着锁链被专制皇权继续压迫的‘自由’,即使是这样的所谓‘自由’,对他们中的多少人来说有这个财力而不意味着这只是一张空头支票?又对多少人来说即使花光积蓄买得了‘自由’却依然没有田、没有生产工具必须继续承受最底层的压迫而卑微的生存下去?这样的‘自由’又能说明什么呢?何堪成为你‘金钱可以压倒权力’的论据?

  再看‘城市的商人公会怎样买得自己的市政权’,这种事例有比一个富商拿钱去摆平一个村长更令人不可思议吗?你让那个富商拿钱去摆平一个中等国家的实权王室试试。如果你硬要拿摆平这种七品芝麻官级别的权力作为资本可以凌驾于公权力之上的左证,那么不妨看看东方的专制君主是如何解决财政危机的,他们遇到财政危机时可以直接巧立罪名把商人巨贾们打入大牢、抄没家产,历史上臭名昭著的‘告缗令’就是这种手段最极致的体现。

  和海因岑的论辩中你还做了个漂亮的比喻:并不是苹果创造了苹果树。以此来形象的诠释随着生产力发展基础而伴生的‘财产权力’如何决定了作为上层建筑的‘政治权力’。

  这个比喻真不怎么高明,等于是把你好不容易理清的结论又拉回到底是‘鸡生了蛋还是蛋生了鸡’的混沌中去。而你那篇名为《道德化的批评和批评化的道德》论辩文章通读下来,我竟读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感觉东拉西扯、思绪混乱,反倒是你文中引用的海因岑的那句话令人振耳发聩——凡是对资产者获得金钱表示仇恨而对国王获得权力却听其自然的人,我都把他们叫做胡涂虫和胆小鬼!

  这点他说得没错,你的思想和主义从诞生之初就带有一种明显的倾向,就是对人们和专制权力作斗争淡然视之、心不在焉,却对人民间的相互仇视和对立一心挑拨、极尽煽动。让劳动人民只顾着和富人作斗争,而专制统治者却坐收渔利。对专制统治者们来说,你的理论正对他们的胃口,他们当然乐于看到穷人和富人间势不两立、争斗不休,而忘记了谁才是真正的不劳而获者!谁才是连人权都可以剥夺的最大的剥削者!"

  原本不动声色的导师微露怒容,"解决社会问题的关键在于把握问题的本质,你只专注于以现象去左证你的观点,始终无法从理论上得出科学确切的答案,更不用说可以动摇我的历史唯物理论体系,又怎能让人信服。"

  “对某些人来说,解决问题的关键岂是在于把握问题的本质,而是在于解决提出问题的人,你的信徒们从头到尾贯彻的正是这一宗旨!他们一个比一个起劲的嚷嚷着要消灭资本、阶级和私有制,却一个比一个建立起更黑暗残暴的专制极权统治!

  没错,资本是残酷的,但相对于专制权力而言,对你却是仁慈的,普鲁士和法兰西的资产阶级政府只是将你驱离,最后英国甚至还容留了你,让你在密友的资助下保持着一种甚至有管家和佣人可以使唤的生活。但你可曾知道,在如今在你脚下的这个国家,在你的徒子徒孙们统治着的这个国度,多少为工人维权的人不是被迫害就是直接被消失了,消失得无声无息,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在这种专制集权下,如果我只是个手无寸铁的普通人,将我的观点我的控诉表达出来,等待我的轻则是囚禁和牢狱之灾,重则被失踪甚至是家破人亡……

  没错,资本是有罪的,它终有一天会被戴上为它量身打造的法律脚拷而不得越雷池一步,但它是对受它剥削和压迫的人有罪,绝不是对你有罪,恰恰相反,跟你的徒子徒孙们对异见者的残酷迫害相比,它对你已经够手下留情甚至是宽宏大量的了,面对你暴力和仇恨的鼓吹煽动,没有让你从人间消失或者将牢底坐穿,容得下你的大作发表了一卷又一卷,容得下你在它最璀璨的思想宝库——大英图书馆中谋求一份工作、边养活你边让你整天博览群书一心打造对付它最锋利的思想武器,甚至容得下你公开宣称:你的目的只有用暴力推翻全部现存的社会制度才能达到!

  这个世界如此对你,可看看被你的理论所指引的信徒们是如何对这个世界的吧,一旦政权落入他们手中,他们便立即撕下往日对资产阶级的暴政和镇压声泪控诉的正义面纱,摇身一变,开始了自己对异见者们极尽冷酷的迫害、摧残和绞杀,他们不止要消灭异见者的思想,还要从肉体上摧垮反抗者的整个身心,S-21、古拉格、夹边沟这些惨绝人寰的劳改死亡营便这样应运而生。对人命视如草芥的造成一次又一次的大饥荒,在人们之间掀起一波波相互揭发、构陷和迫害的浪潮!你知道近百年来有多少人死于源自你发起的这场运动吗?一亿多人!受其影响而遭受厄运的人更是数倍不止!也就是说你奋笔疾书写下的每一个字,都是由上百人的鲜血、上千人的苦难凝聚成的!难道这还不能说明什么吗?你说我只会以现象来左证我的观点,在理论上根本无法动摇你的历史唯物体系,可现象是都已经看到血淌出来了,你还能断言根本不存在伤口吗?人类都已经为此血流成河了,你还依然坚持你的理论不存在重大缺陷吗?”

  “我真怀疑你是怎么一步步过关斩将走到现在的——以你这种小资产者谈到流血牺牲便为之色变的惊惶软弱。”导师目光中透出一丝轻蔑道,“斗争总是无法避免流血牺牲,但暂时的流血牺牲若能换来人类彻底摆脱资本的长久统治,长远来看却是值得的。”

  “我真的无法理解你对资本的偏执,你对资本的全盘否定和虚伪的道德家们对性的厌恶有什么两样,如果任由性泛滥成灾,人类的伦理纲常当然会面临消亡。但如果将性当做洪水猛兽,从而扼杀人类的性本能,人类马上就会灭亡!对于资本也是一样。正确的做法应该是用制度去约束它,斩断它和权力的勾结联系,绝不是消灭和扼杀!”

  导师付诸一笑道:“据我了解以如今的科技发展,即使不通过性本能,人类依然能够繁衍下去。”

  邵凡一时无话可说哑口无言,竟至自嘲的笑了起来,“即然所有的道理在你的偏执面前都不值一提,这场争论还有什么继续下去的意义?动手吧,动手把我们消灭吧,面对问题不承认事实而去解决提出问题的人令这个世界一片和谐吧,你们从来都是这么干的,哪里有你们的足迹,哪里就有血腥和暴力,你们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套路——先夺权,再建立极权,实行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专制统治,并为了这种统治的千秋万代不惜使用一切暴力维持。”

  导师沉默了片刻,而后终于一改语气的缓缓开口道:“生在一个长期笼罩在东方专制阴影下的国家,我并不是不能理解你对专制权力的痛恨,甚至部分认同你对这个世界的理解有独到之处,我们的思想既有巨大的分歧但也存在着交集,对资本的理解虽出发点不同,但结论却异曲同工,都认为资本的猖獗是人类巨大的威胁……事实上,直到生命的最后关头,我的理论也没有真正完成,对真理的追寻并没有得到令我彻底满意的答案,我会一直追寻下去,对于真理的其他追寻者也始终怀着最起码的尊重,鉴于这种尊重,我希望你能再认真考虑一次,如果你愿意追随我平定这个世界,我们一起携手先将资本对人类的威胁铲除,待我的使命完成,我会退居次席将一切的主导权拱手相让,到那时,你尽可以腾出手来专心铲除权力对人类的威胁,我会作为坚强的后盾助你实现心中的理想。先驯服资本,再驯服权力,无产阶级专政只是一种临时的过渡状态,人类最终还是要实现完全的真正的民主,还是要靠你这样的自由斗士来完成迈入理想社会的最后一步。这是我们双方搁置矛盾、化解争执的最好办法,不会再有能避免流血的更好方案了。我们都同样是反抗者,反抗的都是这世间的不公和压迫,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们不能抛开分歧、携手与共,同是反抗者的我们彼此相争得你死我活,岂不是便宜了世间的不公和压迫!在世间的不公和压迫面前我们本是同类,绝不应该是剑拔弩张的敌人!”

  “不!我们不是同类。”邵凡笃定答道,“在这个世界上,的确存在我所执着的信念和理想,但我绝不会靠宣扬极端仇恨和暴力专政去实现自己的理想,不会靠镇压和屠戮异见者让自己的思想不容置疑,不会做专制的帮凶和刽子手让人间的自由光明委于野蛮黑暗的脚下!你坚信理想中的天堂是有的,是可以实现的,但在现实与那天堂的中间隔着一座血海,人类要泅得过这血海才能到达彼岸的天堂,于是你决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让人类渡过那血海!但你可曾想过,建立在人们累累白骨之上的怎么可能是真正的理想国!建立在专制强权之上的世界怎么可能是公平公正的!需要渡过血海才能到达的,不是地狱还能是什么?当一个人手上沾满人民鲜血的时候便意味着无法回头了,当人类踏入那片血海的时候便意味着从此身不由已了,从你以阶级斗争的暴力哲学为宗旨去推动人类历史的时候,就已经给自己的学说注入了血腥恐怖的基因,就已经注定你的理论将成为极权专制最合身的嫁衣,成为野心家和阴谋家最得心应手的工具!”

  “暴力?”导师冷冷奚落道,“难道你不也是在使用暴力?斗争是人生的最高法则,‘暴力是每一个孕育着新社会的旧社会的助产婆’,‘暴力本身就是一种经济力’,‘国家权力,就是集中的、有组织的社会暴力’!”

  “暴力只是最迫不得已的手段,面对这个专制政府——你的徒子徒孙们所创造的人类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暴力集团,不拿起武器抗争只会在绝对碾压的力量下消失无踪。但话又说回来,如果能给我一个跟这个国家的最高统治者在全体公民面前公正辨争的机会,让真理在所有人面前显示出它本来的面目,就像你的《资本论》刊印了一卷又一卷那般光明正大,我宁可现在就放下武器,放弃暴力!可那些靠愚弄大众和编织谎言去统治国民身心的专制统治者们敢这样做吗?他们不敢!他们只敢以暴力强制对异见者封杀威胁、迫害关押,让自己的口舌爪牙们不停对大众叫嚣洗脑!”说到这,邵凡不禁语气悲凉道,“人民被统治被宰割也就罢了,还要忍气吞声的沉默,忍气吞声也就罢了,还要去赞美歌颂,去感恩戴德……子子孙孙、生生世世,连幼儿园的孩子都不放过,字还没认几个就开始被洗脑被打上‘童心向党’的政治烙印,从离开母亲的怀抱就要去接受和拥抱奴役……”

  听到这里,导师又一次深深叹了口气,“我的仁慈好意在你面前竟这么不名一文,但你扪心自问,倘若我真是如你所说的那种靠镇压和屠戮异见者让自己的思想不容置疑的人,还会与你争论到现在吗?动下手指就能让你轻松消失……我只是感到惋惜,就算你不为自己,难道不为自己所爱的人去考虑?难道人类的言语对于化解分歧竟是这般无力,最终还是要靠兵戈相向才能解决问题?虽然我一直认为人类的矛盾最终还是要付诸于斗争和行动,但坦白的讲,此时对于你,我并不想看到这种结局,因为同属反抗者的我们绝不该成为相互倾轧的死敌……”

  “收起你的假仁假义吧,我不需要你带着诱饵的仁慈大度,你只是想让我在精神上向你屈服罢了,无法接受我的忤逆坏了你君临天下的大好兴致吧。”  

  导师脸上略微无奈道:“你说我对资本的成见太深太偏执,可你对我的成见不也如此?难道我们真就找不到一点能够达成一致的共识?”

  “你以’剩余价值‘的理论揭示了资本的原罪,这项社会经济学上的成就毋庸置疑。但你忽视了权力的原罪,以阶级斗争为纲将世间的所有原罪全推给了资本,偏执极端的误导了人类,造成了一次次惨绝人寰的人间悲剧,却也是不争的血泪事实——这就是我对你的最终评价,谈不上什么共识。”

  “邵凡,我爱这个世界,也同样深爱着人类,如今实现人类理想宏伟蓝图的大好时机就在眼前,我曾奋笔疾书、苦苦追寻这个梦想而不得的痛苦煎熬就要得到回报,我不可能让它就这么从我的指缝溜掉……你们已经无法阻止我去实现人类的理想,要想拯救人类,必须彻底毁灭旧世界,创造一个崭新的世界,在新的世界本有你立于我身侧的一席之地,意味着绝对的认可和无上的荣耀,可你却视如草芥、毫不珍惜,既然如此,就别怪我手下无情了。”

  邵凡闻声带着些许苍凉的笑了笑,“你说得对,我是宁肯被消灭也绝不愿活在你那个所谓理想世界的,那个靠暴力和强权去维持的一群行尸走肉的理想世界。最后送你一句临别赠言——如果连人性都已失去,所谓的理想还有什么意义?此中滋味你就留着在你君临天下的那个理想世界、在你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却发现这个世界上最弥足珍贵的一切已然一无所剩的无尽空虚无尽落寞中慢慢品尝吧……”

  “还轮不到你来教化我!”导师已然忍无可忍,怒容乍起的抬起手来,任凭指尖的光芒炽烈闪耀,但手指却在微微颤动着,不知是出于愤怒还是什么。

  “卡尔!”珍妮急忙拦住了导师的手,“不要!不要再伤害任何人了!”

  “什么!”导师诧异的望着她,“伤害!?连你也觉得我的一举一动带来的都是对别人的伤害?好像我做的一切都是在毁灭在破坏?是吗!”

  伴随着不可遏制的狂怒,导师的面容开始变得狰狞,眼中的血红一瞬一瞬的浮现消失着,仿佛由于精神的刺激将要重新陷入之前那种失控狂暴的状态。

  “不!你从来都是善良正直的卡尔,从来都是我的挚爱!”泪水顺着珍妮的脸庞流淌而下,她微微颤抖的抚摸着导师的面颊,“卡尔……我们从小一起玩耍,一起长大,我比任何人都懂你了解你,你对这个世界的爱和悲悯从来没有动摇过!你把全人类的幸福当做自己毕生的事业,为此倾注了全部的心血。‘这个世界会变得更好吗’,记得我们第一个女儿出生的时候你曾这样问我,看着襁褓里的孩子,刚做了父亲的你既喜上眉梢又面露愁容,你说这么纯洁美好的生命,却诞生在一个这样冷酷充满了压迫的世界,你太怕她被人间的冰冷所吞噬,太怕她被这个世界的残酷所伤害,所以你更坚定了要彻底改变这个世界的决心,要给我们的孩子,也给所有的孩子们创造一个光明美好的未来……”

  导师脸上的狰容渐渐消失不见了,乌黑的双眸流露出一抹依稀的温存,“为了我们的孩子将来生活在一个没有压迫的世界,这也是我一直伏案写作的动力,可是……我的事业并没有给你和孩子们带来幸福,反而让你们跟着我四处漂泊、颠沛流离……因为拖欠房租被房东扫地出门,为了面包土豆把你陪嫁的银器送进当铺,因为家徒四壁没钱给孩子治病,小福克斯走了,小弗兰契卡走了,连小艾德加也离我们而去……小艾德加,我可怜的小艾德加,他才八岁呀,我甚至没钱给他买一口小棺材……”导师的眼泪流了下来,声音也变得凝噎起来,“看到你一次次那么痛苦,可我又无能为力的时候,我真的‘情愿把灵魂预售给魔鬼’!我们离去的孩子,都是‘资本罪恶制度下,穷人悲惨境遇的牺牲品’,所以我誓要将资本的罪恶在这个世界彻底碾碎!”

  “还好我们有三个女儿长大成人了。”珍妮宽慰他说。

  导师悲切的望着珍妮,“可是我们的大女儿简妮,在你离开没多久就生病去世了。二女儿劳拉和三女儿艾琳娜,不知她们后来过得怎么样……”

  珍妮听罢没有说话,低下头失声啜泣了起来。

  “怎么了珍妮?到底怎么了?”导师一向镇定从容的脸上隐约显出从未有过的惊慌,“劳拉和艾琳娜最后怎么了?告诉我,快告诉我啊!”

  珍妮没有回答,只是哭得更伤心了。

  “珍妮,回答我!告诉我她们后来究竟怎么了?”导师疯狂的摇着珍妮的肩膀,那煞白的脸色仿佛急于知道却又害怕知道什么。

  “我来告诉你吧。”邵凡平静的说,“你的二女儿和三女儿不幸在正值盛年就先后服毒自杀,她们把自己全部奉献给了你的事业,最后只落到这种悲惨的下场。”

  “不!”导师大声让邵凡住嘴,转眼望向珍妮朝她一遍一遍的重复道:“这不是真的,快告诉我她们后来怎么了……”

  珍妮低声的啜泣变成了彻底的痛哭,她点了点头,凄厉的哭声浸透着无尽的悲痛。

  导师的身躯怔怔摇晃了一下,仿佛失去了灵魂的发条机械般向前无力倾塌,目光呆滞的喃喃自语着。

  “她们是无辜的,她们是这世上最善良最无辜的人呐,为什么,为什么……”

  一阵幸灾乐祸的笑声忽然传来,沉默良久的雷霆将心中的所有怨恨都尽情发泄了出来,“老贼,你也知道什么是痛不欲生的滋味?别人的流血牺牲你说是历史前进的无法避免,可当它降临到你所挚爱的人身上又感觉如何?尽兴吗!痛快吗!享受吗!如果你以为这就是世间至惨至烈的痛苦,那么发生在我亲人身上比这还残酷绝望的又算是什么!这就是数以亿计的人因你的学说理论而经历的人间惨剧和无尽血泪,如今终于也让你亲身感受到什么叫痛彻心扉!你的两个女儿全是因你的事业才走向不幸,她们都是因你而死,报应!活该!这都是你作孽的下场!”

  这句句诛心甚至是伤口撒盐的话并没有像邵凡担心的那样令导师一怒之下将雷霆碎尸万段,却仿佛彻底摧垮了导师的精神,让他像极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在万念俱灰中恸哭垂首、苍发掩面,那回荡在低沉天空下的哭恸竟如此难以形容,因为邵凡从未听到过如此凄凉的哀号之声……

  听着这样的声音,邵凡的心中却万般纷杂,面对敌人的痛哭,自己应该感到痛快才对,可不知怎的,心中却一点也痛快不起来。

  此情此景,雷霆并未善罢罢休,“你怎么不回答了?不理直气壮的说是为人类谋幸福了?是为你的孩子们创造一个更美好的世界了?你自以为替人类找到了一条美好的出路,可最后究竟给这个世界带来了什么?是奴役压迫!是哀鸿遍野!是血流成河!你还真有脸说自己爱着人类,天知道你到底是真爱着人类,还是想利用人类去成就你的伟大盛名!天知道你究竟是爱这个世界还到底是恨这个世界!是嫌这个世界不够好还是嫌这个世界不够惨!多少人因你家破人亡,多少人因你骨肉分离,多少人为了你所谓的理想含冤而死……难道这还不够吗?还不够满足你对人类那扭曲的爱吗?还不够满足你自中学时起便想成为伟人、成为圣人的虚妄之心吗!”

  “够了!”珍妮忽然朝雷霆大声道,“你并不真的了解他,不要再说了!”

  “不,我要说。”雷霆彻底豁出去似的继续不依不饶,“你光明正大的使用着仆人,却口口声声替被压迫者抗争;你信誓旦旦说要解放全人类,却只允许按照你的方式去解放全人类而把同时代其他人的学说贬斥得体无完肤!你可真是个好人,只允许自己被标榜为首善的好人;自以为天降大任、舍我其谁的好人;对人类爱得如此深沉甚至不惜宣称只有你对人类的爱才是真爱而其他异见者对人类的爱都是虚情假意的好人……像你这样的好人这个世界还是少些为好,因为你的好意这个世界消受不起,因为你扭曲的爱整个人类承受不起,因为你永远不会明白:人类的命运从来不是任你设计任你谋划的私有财产,带着你看似无私实则无比自私的仇恨暴力学说永远离开这个世界才是对人类最大的善意和爱。”

  待雷霆将心中的愤恨尽情发泄一番,导师从悲痛中缓缓抬起视线,那视线并没有令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而是万念俱灰中带着一抹清莹和凄然。

  只见导师翻手伸开手掌,掌心射出道道细密的蓝光,在半空中投射出一幕幕似真似幻的光影,仿佛将时光倒流般回到了十九世纪。

  环境恶劣的工厂里,扛着比自己身体还要重的货物在污水坑洼中赤脚穿行的童工;干了一夜工作的孩子,清晨回家路上停驻在学校外朝里张望的疲惫而羡慕的神情;狭小脏乱的贫民窟里削着几块微微发霉的土豆为一家人准备晚餐的妇女;衣衫褴褛在富人区苍蝇乱飞的垃圾堆里翻找残羹剩饭的孩子;右手被机器切断只剩一根拇指的女工抱着襁褓中苍白瘦弱的婴儿,任凭自己干瘪的乳房被吮出血丝;拿着断齿的梳子悲伤的梳妆,为了病榻上无钱医治的亲人而含泪微笑着站在街边夜色中任“翩翩绅士”们招揽的年轻姑娘……那些不断切换的贫困惨淡的画面,一幕接一幕何止维克多.雨果笔下《悲惨世界》的人间凄相。

  “你们看到的都是我所见所闻的真实记忆。”导师目光清澈的转向邵凡,“当你看到这一切,告诉我你能心平气和?告诉我你能无动于衷?告诉我你能不用暴力抗争去改变这种现状而只指望于祈求资本家们良心发现、宽宏大量的退让?告诉我一个人的心究竟怎样形同禽兽才能去为了追求自身的崇高伟大而煽动和利用他们的苦难呢……你认为我想得不够广、不够多,眼界狭隘得只盯着资本却忽视了权力的罪恶。我的确是没有想得那么广、那么多,因为我只想着让这个世界不再有剥削、有压迫,让劳苦大众不再忍受饥寒屈辱的折磨,把应有的惩罚还给那些为富不仁者!请问是我错了吗?是我太偏执了吗?是我太极端了吗……”泪水沿着导师的脸颊纵横而下,一滴一滴,落地无息。

  邵凡竟一时语塞,只觉得心中百感交集,曾如泉涌的思绪仿佛浪花拍打在无情现实的坚硬礁石上四散纷飞。在道理大厦的堆砌上他自认为无懈可击,然而眼前那一幕幕的记忆碎片,却直让他感觉这座大厦的根基少了些什么东西。

  如果说导师和他的思想是席卷一切的人间厉火,那么催生出这股人间厉火的到底是什么?是悬殊的贫富差距,是社会的巨大不公,是那些对底层疾苦毫无体恤的为富不仁者!如果不从根源上解决问题,即使暂时改变了目前的现实,一切也终究会卷土重来,陷入一种永不停歇的恶性循环之中。

  “邵凡。”导师接着说道,“你我之间的分歧并不是什么权力和资本之争,资本也好,权力也好,争来争去所有的一切也终逃不过人性的桎梏……”说着他不无苍凉的摇了摇头,“我为人类设想了一个最为美好的未来,却唯独错估了人性,导致我的设计走向完全失控……我沉浸书海、博览万卷,到头来却连人心都没能参透明白……”

  说完导师抬头望向苍茫的天空,满含泪水的闭上双眼,仿佛面对着这个爱恨交织的世界无语凝噎……

  说时迟那时快,一旁的“珍妮”悄然掏出藏在衣服下的针管朝导师直直刺去。然而她的速度还是慢了一拍,只差分毫便被导师紧紧扼住了手腕,让她一时竟动弹不得。

  行迹败露的“珍妮”满脸惊恐的望着导师,绝望的自知难逃一死。

  然而导师依然深情的望着她,轻轻抬起另一只手来,凭空凝出了一支璀璨明亮的玫瑰状晶石向她递去,“我早看出了你不是珍妮,真正的珍妮早已离我而去,可我还是把你当成了我最想念的珍妮……谢谢你,让我重新找回了那段我生命中最弥足珍贵的回忆……”

  “珍妮”没有接过递来的玫瑰,声声哀切道:“求你放过这个世界吧……不要再让这个世界血流不止了好吗……”

  导师没有做声,只是平静的将玫瑰晶石放在了她惊恐无措的手上,转眼望向天边那缕落日余晖下逐渐暗淡的霞光。

  冷风吹过,他斑白的鬓发苍凉拂动着,倏然间仿佛回忆起了什么,泪水尚未干涸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浅淡的微笑,豁然松开了紧扼着“珍妮”手腕的手。

  “珍妮”愣了一下,随着那支晶莹的玫瑰倏然滑落,她毫不迟疑将手中的针管刺向了导师。

  当针管中的针剂快速注入导师的体内,导师后退了几步踉跄倒地,他单手撑起身体用最后的动作将“珍妮”笼罩于能量禁锢罩中,随即整个身躯快要融化般从腹部透出红光,直至炽烈的光芒将他彻底湮没……一阵猛烈的爆炸惊天动地,将周围所有的一切吞噬殆尽,并形成一道巨大的光柱直冲天际。

  待遮天蔽日的硝烟散去,邵凡发现众人的禁锢罩全都自动消失了,而围绕着“珍妮”的禁锢罩直到最后才随着地上那支玫瑰晶石光芒的消散而缓缓消失,它守护着“珍妮”,直到她变回了白琳娜的样子。

  看到那支玫瑰晶石逐渐黯淡,白琳娜蹲下身子想把它捡起,但当指尖触碰到它的一刻,却发现它早已碎如粉末,只是从它的指缝间细细划过,在一阵凛风中四下飘散了……

  目睹着那支再也抓不住的玫瑰就这样随风消逝,白琳娜蹲在地上泪水簌簌而落。仿佛是绝境逢生的喜极而泣,是终于释然的巨大压力,又似乎掺杂着某种悲恸莫名的东西。

  而邵凡呆立在原地,望着周围的一片废墟,望着导师消失的地方残留的那片黑色痕迹,脸上的表情看上去茫然、凌乱而凄迷。面对眼前的胜利,他明白这不过是卑劣的胜利,是捡来的胜利,是导师在最后一刻选择了离去,手握改变世界的机会却终至放弃。

  这一切的发生让他如此始料不及,这样的结局又如此令人唏嘘,仿佛在胜利的甘泉中様起一波苦涩的澜漪。

  西斜的落日将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远,他不禁想起了导师望向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眼,冉冉渐翳的余晖仿佛饱含着透明而沉重的光线,苍茫中带着一丝血色笼罩着这个历经苦难的世间。

  茫然依稀中,邵凡眼前浮现出一座充满了古典贵族气息的大房子,房子里富丽堂皇、雍容华美,一身贵妇打扮的珍妮端着咖啡走进了导师的书房,温慧贤良的放在正伏案忙碌的丈夫一旁,导师抬起头来,透过桌子上堆放的一大摞法院公文和法律书籍和妻子相视一笑,带着温情款款的味道。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孩子们的欢笑,洒满了阳光的院子里孩子们正在碧绿的草地上翻滚嬉闹,简妮、小福克斯、小艾德加、劳拉和艾琳娜……愉快的笑声飘荡在草地上,回荡在微风中,也在这个无比温馨的家庭中幸福荡漾……

  忽然一阵光暗交织、天旋地转,眼前的大房子顿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贫穷寒酸的景象:寒冷的冬天飘着雪花,一家六口挤在只有两间狭窄房间的出租房里渡过漫漫长夜;因为外衣进了当铺,他不能再出门;妻子和珍妮病了,却请不起医生也无钱买药;土豆和硬面包是家里的主食,即使如此也无法保证顿顿常有,当家里又一次没了吃的,珍妮不得不拿出最后那套银质餐具嫁妆交给丈夫去典当;因为欠了五英镑,房东叫来警察把家中的全部家当扫荡一空,珍妮只能和孩子们晚上蜷缩在地板上;长期营养不良的孩子终于一病不起,他却连丧葬费都筹借不齐……

  两种天壤之别的画面不断在邵凡眼前盘错交织,不停冲击着他的视线和脑海,任他摇了摇脑袋怎么也挥之不去。

  如果让自己选择,自己一定会选择前者毫不犹豫。而导师本可以享受优渥的生活,拥有令人羡慕的家庭和工作,可以子孙满堂、安享富贵,甚至只要他想的话尽可以风花雪月、声色犬马,而他并没有走上世上大多数人都会做出的选择——那明明是大多数人求之不得,对他来说却那么唾手可得的最简单最轻松的选择。

  到底是为什么,真的是那些亲眼目睹的穷苦人民的人间惨状让他义无反顾的放弃了资本世界的荣华富贵吗?可又有谁,为了他曾所历经的人生惨痛而义无反顾的放弃过权力世界的地位荣耀、大权在握呢?

  他曾设想过自己的追随者们,在带领人民经过短暂的专政过渡期后实现真正的自由民主,寄望于他们人性中的光辉终究能战胜权力的私欲。因为他明白要实现人类的理想既要靠争取也要靠放弃,像他那样面对富贵荣华毅然转身的放弃。然而他错了,无比痛彻、无比天真的大错特错,因为这样的人,在这世上竟没有一个。就像他年少时曾单纯的以为,面对自己的骨灰,高尚的人们最终会洒下热泪……殊不知某些人留下的泪水中却只有紧握着权力沉浸于拯救天下舍我其谁的虚妄中的自我感动和自我陶醉。

  他们一个比一个将大权握得紧紧,一个比一个将谎言编织得更伟岸光明,一个比一个更会将刀枪和棍棒装扮成华丽的仪仗,在“欢庆”的仪仗中“任由”人民高声赞美着手中的“自由”和“民主”,歌颂着无比的“幸福”和无比的“满足”。

  或许这就是导师最大的悲情所在,也是这场运动最终的悲剧所在。

  而这样的荒诞,到底何时才能落幕?这样的悲剧,又究竟何时才是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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