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三儿·

先说个和语言有关的题外话。法文中的“鱼”字和英文的“毒药”很接近，写成“ＰＯＩＳＳＯＮ”。刚到蒙特利尔的时候，很纳闷儿：这满世界卖毒药是怎么个意思？真有那么多人想不开不成？组织上说过，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要先解放全人类……。想到此，觉得肩膀子上沉甸甸地。晚上，把自己的想法和妻子谈了。妻子说：“那是卖鱼呢。好好念你的书吧。咱们，才是那三分之二里头的呢。”

听了妻子的话，我无语凝咽，心潮起伏，夜不能寐。语言这玩意儿怪怪的。同一个根，一个最后成了鱼，一个成了毒药。猛然间，想起京剧里有一出《鱼藏剑》，讲吴国公子姬光将短剑藏于鱼腹，酒席宴上刺杀了国王僚，篡党夺权，引出了吴灭楚，越亡吴这么一段古。这鱼肚子里既然能搁攮子，自然也可以放毒药的。由此便想到了砒霜，经砒霜加工过的鱼，法国的国宴，拿破仑那含了砷的头发。阶级斗争啊，历史的动力呢。“要先把支部建起来……妻子已经修了……我的工作没做好……”

俺爹是山东人，总是把纽约说成“妞摇”。俺帮他纠正了两次也扳不过来。后来怕耶（挨）打，便听之任之，犯了自由主义里的第八种。学了洋文以后，发现念“妞摇”方是正宗。可惜那时老人家已作了古，想跟他认个错儿都不能够了。

北京远郊与河北接壤的一个地方，把盐放少了不叫淡，而叫“白”。字面儿上好理解，可乍听起来挺别扭的。中学的时候去那儿搞社会调查，住贫农老大妈家。晚饭在土炕上吃的，有窝头，小米粥，酱疙瘩和凉拌土豆丝儿。席间，老大妈问：“菜白不白？”大伙儿一听，懵了，不知说什么好。团支书官儿最大，她大概想：白是个好词儿，可能是问土豆丝儿的色儿。便笑着说：“白，挺白的。”

老大妈一转身，去锅台拿来盐罐子，舀一勺盐撒土豆丝儿上，拌了拌。大家吃了一会儿，老大妈又问：“白不白？”支书望着大妈甜甜地笑，说：“嗯，白，挺白的。”老大妈又撒了一勺盐，拌了拌。这会儿这土豆丝儿那味儿吧，跟那酱疙瘩差不多了。稍倾，大妈又问：“还白不白？”说着，手里的盐罐子就端将起来，心想这城里的削（学）生都口重得很呢。大伙儿突然觉悟了，忙喊：“不白啦大妈！不白啦！甭搁盐啦！”好家伙，这一宿，不知上了多少回茅房，那炕上就没消停过。

还有个插曲。那天男女生睡一个炕上，中间拿床单当帘子隔着。夜里，最革命的团支书说了梦话，是喊着说的：“我要穿花衣服！”那是七四年。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儿，本能地爱美，却只能在梦中呐喊。马丁·路德金说他有一个梦，我则做过数不清的梦。比如耕者有其田兮，爱美者有其花衣，至少五十年不变。

上海话里，电视和电池都念“抵滋”。没有上下文儿，连上海人也分辨不出来。在无锡当兵的时候，常开卡车跑上海。那时候上海的供应好，轻工产品丰富些，每次去总有很多人托付代买东西。我那小本子上记着：小温，大众烟丝２袋，预交３块钱；孙副政委爱人，旅行杯４个，２红２蓝，未交钱……。一天，都快开车了，助理员的老妈，蹬蹬蹬地用脚后跟儿跑来。从怀里掏出一牛皮纸信封，厚厚的：“小塞（三）啊，把侬四百块洋钿，麻烦侬给偶码个抵滋回来。”我问：“您这是要买电池呀，还是买电视呀？您要是买电池，我这车不一定能装下呐。”老太太一个解放脚就踢过来了：“码抵滋机！侬个小哧佬！”

在校友会的网站上连发了几个贴子。一个广州同学回贴说：“睇你几生猛……。”我不自觉地冒了冷汗，想到了海鲜馆的水缸里游来游去的东东。

四川有个地方，好象是荣县吧（荣县的同胞多担待啊），人们把钱念作“情”。一琢磨，这么念好，俗气劲儿下降，人情味儿上升。比如黄世仁的部下去喜儿家讨债，留着中分，绸褂儿敞着扣儿，斜跨一盒子炮，打着豁嗨（哈欠）：“老杨，我…（大概碰脑壳了），你屋头黑区吗拱地，灯儿个点起塞！我唆朗该（怎么着）？你欠我家老爷的情，好久还耶？你莫跟我装憨带宝地。哪个都有背时地时候，嘎？先前黄老爷唆了塞，以年关为限，有情给情，没得情耶你也莫搞刨昏了。你家小妹儿有福相哟，黄老爷他……”不知当年会计发工资时是怎么通知的。该不会满楼道喊：“发钱呐！发钱呐！”

原载于 2006 华夏快递 kd060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