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三兒·
段來瑞似乎很喜歡開會。因為一開會，他的思維就活泛。這個活泛有倆特徵：⒈與會的大小成正比；⒉跟會的主題多數不挨邊兒。圖的就是那個放鬆。
今兒個開的是季度總結會，由總執行長包德文主持。要說一個人一個能耐，一點兒都不假。這老包他就是塊干總執行長的料。人家沒學過醫，憑了個ＭＢＡ的照，就敢在生物製藥界混，當了金輝堂的大掌柜，管着六、七千夥計。出去找錢時，能把糞乾兒說成是人中黃，提煉出的有效成份，專治菌群失調。市場嘛，廣大得沒的說，誰保得齊一生不失調幾回？弄得錢莊老闆們緊着綁錢來燒。
來瑞根紅苗正，上幾輩都是由他州的牛仔，屬貧下中牧，響鐺鐺的紅脖埂子。來瑞拔尖兒，曉音律，崇拜蔣丹福。頭一回聽見老蔣唱“鄉間的路，引我回家園……”時，像被人點了麻筋兒穴，半天沒動窩兒。從此，發着狠練六弦兒。他善於自編自唱，經常在集市上帶一幫哥們兒撂攤兒演出，在方圓幾十哩很是拔份兒。鄉親們都說，將來老段家那二小子准有出息。
來瑞好聚眾唱歌這一口兒，到現在也沒改。那年蔣丹福飛機失事遇了難，樂班的鼓手馬嘯紅着眼睛去找來瑞。說：我知道你的德行，別人的歌兒再好，你也不會去唱。今兒哥幾個想開個追思演唱會，你也唱幾個老蔣的歌兒行不？來瑞就點了頭。後來那嗓子一亮，光聽聲兒還真以為是蔣丹福呢。
“年初時我說過，”老包演說時總是那麼自信，叉開腿，擺着舵手般的姿勢：“只要我們按照三百屆六十九中全會定下的方針辦，公司的研髮結構就會趨於合理，科研和市場的關係就能理順。……”
在來瑞聽來，老包的演講雖富有感召力，可老是透着那麼股廣告的味兒。廣告這個東西呢，總帶着虛頭巴腦的成份。他想起那天回家，看見媳婦蘇三剪了頭，棕紅的頭髮上弄了幾撮金黃綹，便一驚一咋地說：“瞧瞧，瞧瞧，染得夠鮮亮的啊。”
媳婦說：“這不叫染，這叫着色。”來瑞挑起一側的眉毛問：“染跟着色有哪點兒不一樣嗎？”媳婦說：“染吧，是自己花五塊錢買瓶藥水兒，然後往頭上澆。着色呢，得花一百二十塊去店裡做。染頭髮麼……”蘇三將舌頭吐在外面“噗”地吹了一下。
來瑞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一百二十塊錢，就染，就着色這幾綹頭髮？！”媳婦說：“這叫高調兒。廣告上說的是六十塊來着。弄的時候，師傅說，六十塊的那種藥水不適合我的頭髮，就推薦了現在這種，說跟我走路的風格兒特般配。”來瑞有個吞咽的動作，無奈地撫着媳婦的頭說：“弄，你就弄成一個色兒的。瞧你弄的這個，明白的，說是高調兒。不明白的，還以為是雜……”
這個蘇三呀，單純得十分可以。可這不正是自己喜歡她的原因嗎？米家姑娘倒是絕頂精明，模樣兒也好，可咱向來就不待見富於心計的女人。他想着想着，仿佛自己站到了演出台上，一身牛仔行頭，抱着六弦兒，用很重的鼻音唱那寫給蘇三的歌：“看廣告，你別忘了，看呀麼看小字兒；聽廣告，要留神，那快而含混的音兒……”那個隨着節奏拍巴掌的蘇三一定仰着脖子開心地笑。
“我知道你們在座的很多人在琢磨，”老包一隻手扶在腰上，另一隻手舉向前方，優雅地揮了一下：“我們花了大把的銀子買下了康泰堂，又逢生物製藥領域動盪。可這一個季度，公司的股票不但沒掉，反升了一成二，怎麼回子事兒呢？”此話一出，全場立馬兒鴉雀無聲。老包傳統地停頓了六秒鐘，眼睛賣着關子，將會場自左至右掃它一遍，打出了下一個幻燈：“咱們來看看，上個季度我們做得怎麼樣。首先，我們理順了科研與市場的關係；等待上臨床試驗的藥物，合理地如金子塔般地排列起來；我們的００７抗癌金剛臨床結果好得沒法再好；我們主動撤了兩個就是通過審查也沒什麼油水的三期臨床試驗，節省了大批的現金。這意味着什麼？這意味着公司的前景，就像那芝麻開花節兒、節兒、高。面對這樣的公司，如果你開錢莊，你該怎麼辦？不敢往裡砸錢？不敢往裡砸－錢－？”夥計們大笑鼓掌。
坐在來瑞左下方的李絲睜開眼睛，跟着鼓起掌來，然後便跟着笑，然後又閉上了眼睛接着睡。這丫頭，怪讓人疼的。小小年紀，做着兩份工。早上五點半便要起床，開車到３０哩地以外的健身俱樂部去領健美操。加上最近約會也頻繁，今兒跟這個，明兒跟那個。可誰又不是從那個時候過來的呢。
正前方的查客連打了六個噴嚏，光光的頭上充起血來。來瑞和周圍的人本能地數着說：“一百歲！……，六百歲！”查客回說：“謝謝。”忙接過旁人遞來的紙巾擦鼻子。四年前，為了爭當一個項目的領導人，來瑞與查客彆扭了很長時間。原本常委會上決定由來瑞帶隊的，這個老查偏往上捅報告，說小來子嫩了點兒，由他領頭兒更合適。鬧到由部門副總出面找他談，說組織上已經定了的事，輕易不要變。來瑞年富力強，歷煉一下有好處。最後拍着他的肩膀說：“仗，有你打的咧。”
去年，老查負責的生產部門鬼使神差地貼錯了標籤。公司寄與厚望的００７抗癌金剛，三期臨床試驗出了反結果，安慰劑到比００７效果好。弄得公司不得不中途暫停了試驗，八百萬差點兒就打了水漂兒。雖說戶部百草局最終同意了調查結果，老包還是拍了桌子罵了娘。弄得老查臊眉耷眼兒的，到現在也沒抬起頭來。想到這兒，來瑞將凝着一絲憐憫的目光，投在老查的後腦勺兒上。
這一投不打緊，來瑞忽然發現，老查這個頭有點長絕了：光溜溜兒的沒有一絲頭髮不說，竟連些許凹凸皺摺都找不見。“摸上去象水磨大理石一樣，女人會喜歡嗎？”來瑞想。“給老查的頭也寫首歌吧？”來瑞又想。
“一個青旋旋光頭新剃……”來瑞起了個頭兒，便笑了起來：“此句何其太酸。”稍停了片刻，來瑞腳下打起拍子，默默地哼着：“禿瓢兒禿瓢兒沒有毛兒……”
“這次股東大會上，”老包將眉毛得意地向上挑了幾挑：“我本想，把我們００８抗癌金剛的情況簡單透露點兒就算了。可盛發錢莊的老葛死乞白賴地問動物試驗結果。我沒輒呀，就實說了：這藥一打吧，耗子身上的瘤子立馬就沒影兒了，消失了，不見了，失、蹤、了。連間壁兒強生堂的耗子聽了信兒，都排着隊來我們這兒，哭着喊着要００８。”老包用手掌抹了下嘴巴。
又一波的笑聲和掌聲。這個老包。李絲睜開眼，跟着鼓掌，跟着笑，然後又閉上了眼。
來瑞的思緒仍然跟老查的光頭過不去。“這頭，做手術一定很方便的，不用備皮了。”想着，眼前便有一把柳葉刀翩然而至，沿着老查後腦勺兒的縱軸，劃了下來。沒等血冒出來，來瑞覺得這樣想不仁義了。再說，自己不也泄了頂了嗎。該不會有人，在背後用意念給自己開顱吧？想到這，來瑞下意識地摸了摸後腦勺兒，並回過頭來查看。蓮坐在後面，朝來瑞禮貌地笑了一下。
來瑞舒了一口氣。他知道蓮不會跟他玩陰的。這個中國女人跟公司里別的中國人不大一樣。蓮剛來的時候是臨時工，在一萬手底下幹活。來瑞上過幾個學期的中文課，喜歡跟中國人賣弄。見了蓮就很瀟灑地甩一句：“你好嗎？”蓮怔了一下，用洋文說：“再說一遍，慢點兒說。”
來瑞慢速重複了以後，蓮用中文說：“好家活，我聽成‘鳥兒媽’了。很好，謝謝。這話該這麼說……”打從那兒，每回來瑞跟蓮說中文，蓮總是耐心地糾正他的發音。
終於有一天，來瑞繃不住了：“蓮，別的中國人都誇我的中文棒，你怎麼老是挑我的毛病？”蓮笑了一下說：“您忘啦，我就一臨時工啊。再說，我覺得吧，您既然學中文，就該說別人能聽懂的，不然就瞎耽誤功夫兒了不是？”
兩周以後，來瑞給全系發了封電郵：“奉天承運來瑞告曰：趙秀蓮在我公司臨時期間，幾經歷煉，技術精湛，誠信有加。自即日起，着升至特大分子實驗營正式行走，賞技術３８品，歸段來瑞管帶直接調遣。此致，崇高敬禮。”此前，來瑞找蓮徵求了意見，特別強調說：“轉正後，希望你能繼續糾正我的中文發音，算你幫我。”
蓮的先生，長得很壯碩，大名來瑞記不得了，老聽蓮叫他“勞工”。聖誕節晚會時，他唱了段兒中國歌劇，瓮聲瓮氣的比來瑞唱歌更重用鼻音。唱時總是做各種握手的預備動作，或正或反，光攢勁兒比畫，就是不給你握下去。來瑞覺得很新穎。可在唱詩班領唱的大女兒翠喜卻悄悄跟蘇三說：“娘，這可憐的傢伙一定沒上過音樂課。他嗓子挺好的。我去跟戴牧師談談，也許可以幫他。”
“好多人問我，”老包用手托着下巴作沉思狀：“我們為什麼要跟強生堂結成戰略夥伴關係？為什麼要和一個失敗者合作？想當年，強生堂跟我們裹亂鏹行，砸我們的場子。這事兒你們沒忘，我也沒忘。現如今他那個鎮店之寶回光散專利過了期，是個鋪子就能作。回光精臨床試驗又不靈，眼瞅就揭不開鍋了。”老包又頓了六秒鐘，這回眼睛並沒掃來掃去，而是盯住了中央一個點，用倆指頭併攏做出一個要捅頂棚的姿勢，說一句便用力捅一下，腳後跟也抬一下：“我想告訴大家，強生堂的回光精並非不靈，而是靈得很。臨床試驗沒成功另有原因。我想告訴大家，把我們的００７、００８和回光精擱一塊堆兒使，是標本兼顧的最佳搭配！我看不出，未來１５年還有比這更棒的抗癌搭配！”老包收回劍刺蒼天的手指，一動不動地看着大伙兒。掌聲再次響起。
一萬那天神秘兮兮地跟來瑞說：“管帶同志，咱倆拉起一支隊伍單幹吧，我保你發財。”來瑞笑：“又喝酒了吧？”這個一萬在蘇聯幹過外科醫生，極嗜酒。傳說手術前泡手時，就常偷喝桶里的酒精。後來東窗事發，所有泡手的消毒液都換成了新潔爾滅，一萬等人也“主動”改了行。
一萬說：“發的就是喝酒的財。”原來，那天一萬和新女朋友鬧彆扭，很沮喪，在公司待到很晚，喝了幾口福特佳，還往杯子裡扔了兩粒實驗室正研製的返照回氣丹。心想喝死算了。搖搖晃晃開車剛上路，就被警察給攔下來了。一萬想：崴了。普法時學過，酒後駕車是犯罪，句號！沒成想酒精測試時竟然沒有超標。雖然平衡不過關，可警察沒法罰，使勁兒拍顯示器，嘟囔說：“剛換的電池呢。”
一萬酒醒以後，怎麼琢磨怎麼怪。找到那批藥，就悄悄拿耗子作了試驗。“你猜怎麼着，這玩意兒可以抑製酒精從血管向肺泡釋放。”一萬說完盯着來瑞上下點頭。來瑞說：“嗯，這個能發大財。可你怎麼合法地宣傳呢？”“還按返照回氣丹賣。”一萬說：“包裝和廣告上都寫上大號的忠告：本藥能抑製酒精經呼吸道排放，建議酒後勿服，以免干擾酒精感受器之正常工作。”
“最後，我說幾句俗得不能再俗的話。”老包將倆手插進褲子口袋裡，踱起步來：“我老在想，我相信你們也想過，我們工作的動機是什麼？我一直以為，我工作是為了掙錢，養家糊口，我上有老下有小啊。有了錢，還想要更多的錢，過更好的日子。今天，我想和大家一起看一段ＤＢＣ的電視剪輯，就６分鐘，不是宣傳廣告。我已經看過了。我告訴你們，我看了之後，我有點兒改變了我的想法。”
屏幕上，一中年婦人在接受ＤＢＣ的專題採訪：“……我跟大夫說，我不能等死，我得掙扎，我得鬥爭，但凡有一種選擇，我就會去試。我不是貪生怕死。該有的，我都有過了，我知足了……。可我捨不得我的家，我的孩子們。他們那麼小，那麼可愛，上蒼賜給我的小天使。他們需要我，我不能拋開他們。（擦淚）……。就這樣，我參加了００７抗癌金剛的臨床試驗。兩個療程過去了，我身上擴散的腫瘤，有的消失了，有的縮小了很多……我知道我的病沒有好，是控制住了。就這樣我也很高興。我感謝，衷心地感謝金輝堂，感謝這家公司給了我時間和希望。我多活一天，就可以和家人多享受一天生的歡樂，就有可能等來新的更有效的抗癌藥。我想對金輝堂，所有的製藥公司和科學家們說，你們積了大德了，你們是那麼的偉大。我，還有很多象我這樣的患者，由衷地感激你們，更需要你們的幫助。你們有新藥，我便是你們的第一個志願者……我等着……”
李絲和很多女人在抹眼睛。來瑞忽然發現，在這６分鐘裡，自己竟然沒有走神兒。不，還是走了。有那麼一剎那，自己把那個中年婦人當成了蘇三，還想到了兒子大為和女兒翠喜。
原載於 2004 華夏快遞 kd040429.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