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83年9月1日 濟南八中高二(3)班教室

九月的濟南，暑氣還未完全消退。教室里的吊扇吱呀吱呀地轉着，卻驅散不了六十多個少年人聚集在一起的熱氣。小平站在講台前，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鏡，手裡捏着班主任王老師剛交給他的座位表。

"同學們安靜！按照我念的名字順序坐好。"陳小平的聲音不大，但足夠讓教室里嗡嗡的議論聲停下來。作為班長，他早已習慣了這種發號施令的角色。

"第一排，李紅、張明；第二排，王芳、劉偉......"

小平機械地念着名字，眼睛卻不由自主地瞟向教室後排那個高個男生。那人懶散地靠在椅背上，校服外套隨意地搭在肩上，露出裡面洗得發白的藍色運動衫。與其他同學不同，他似乎對座位安排毫不在意，正專注地用圓珠筆在課本上塗鴉。

"海鷹，第三排靠窗位置。"小平念出這個名字時，聲音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被叫到名字的男生抬起頭，露出一張稜角分明的臉。他的眉毛濃密，眯咪眼不大卻很有神，嘴角帶着若有若無的笑意。小平注意到他的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顯然是經常在戶外活動的結果。

"班長，我坐哪兒？"海鷹的聲音帶着一絲調侃，引得周圍幾個女生偷偷發笑。

小平感到耳根發熱，他低頭看了眼座位表："你...你和陳小平同桌。"

教室里突然安靜了一瞬，然後爆發出幾聲竊笑。小平知道他們在笑什麼——他是全班學習最好的男生，而海鷹則完全是另一類學生。這樣的組合確實有些滑稽。

"哇哦，和班長大人同桌，榮幸之至。"海鷹誇張地做了個敬禮的動作，拎起書包大步走向指定座位。當他經過講台時，小平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陽光和皮革混合的氣味。

小平深吸一口氣，繼續念完剩下的名單。當他走向自己的新座位時，海鷹已經占據了靠窗的位置，正望着窗外操場出神。小平默默地在靠走廊的一側坐下，兩人之間保持着一段微妙的距離。

"聽說你爸是《大眾日報》的總編？"小平試圖打破沉默，從書包里掏出課本。

海鷹轉過頭，挑了挑眉："消息挺靈通啊，班長。"他的語氣裡帶着幾分玩味，"怎麼，要給我特殊照顧？"

小平感到一陣窘迫："不是...我只是..."

"開玩笑的。"海鷹突然笑了，露出兩顆虎牙，"我爸是我爸，我是我。在學校里，我就是個學生。"他頓了頓，"不過既然你是班長，以後作業借我抄抄？"

小平皺起眉頭："我可以幫你補習，但不能抄作業。"

海鷹誇張地嘆了口氣："果然和傳聞中一樣認真啊，陳班長。"

小平不知道該如何接話，幸好上課鈴及時響起，王老師夾着教案走進教室，開始了新學期的第一堂課。

1983年9月15日 操場

體育課的哨聲刺破了午後的寧靜。陳小平坐在操場邊的石階上，膝蓋上攤開一本物理習題集。他不喜歡體育課，尤其是這種自由活動時間。大多數男生都在踢足球或打籃球，女生們則三五成群地聊天或跳繩。只有他，總是獨自一人找個角落看書。

"班長！過來踢球啊！"一個熟悉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小平抬起頭，看見海鷹在足球場中央朝他揮手。陽光下，海鷹的短髮閃着微光，汗水順着他輪廓分明的臉頰滑落。他穿着學校發的藍色運動短褲和白色背心，露出結實的小腿和手臂。

小平搖搖頭，做了個看書的動作作為回應。海鷹誇張地聳聳肩，轉身繼續投入比賽。小平的目光時不時偷偷地追隨着那個矯健的身影。海鷹踢球的樣子很特別，不是那種講究技巧的踢法，而是帶着一種近乎野蠻的衝勁。他帶球突破時，總是微微低着頭，像一頭蓄勢待發的小獸。

"啊！"一聲呼叫突然從球場傳來。

小平猛地站起身，書本滑落到地上。他看到海鷹倒在地上，抱着右腳痛苦地翻滾。體育老師和其他同學迅速圍了上去。小平猶豫了一下，也快步跑了過去。

"怎麼了？"小平擠進人群。

"好像是腳踝扭傷了。"體育老師皺着眉頭檢查海鷹的傷勢，"得送醫務室。"

"我來扶他。"小平不假思索地說，蹲下身架起海鷹的一隻胳膊。

海鷹的肌肉重量讓小平差點失去平衡，但他咬緊牙關穩住了身體。海鷹的體溫透過薄薄的背心傳來，混合着汗水和陽光的氣息讓小平有些眩暈。

"沒想到班長力氣不小嘛。"儘管疼得齜牙咧嘴，海鷹還不忘調侃。

"少廢話，省點力氣走路。"小平低聲回應，卻感到一陣莫名的心跳加速。

醫務室在二樓，對於扭傷腳的海鷹來說，樓梯成了巨大的挑戰。走到一半時，海鷹已經疼得臉色發白，額頭上的汗珠不斷滾落。

"這樣不行。"小平停下腳步，突然轉身背對海鷹，"上來，我背你。"

海鷹愣住了："你開玩笑吧？你還沒我一半重。"

"別廢話，除非你想單腳跳上去。"小平固執地保持着蹲姿。

海鷹猶豫了一下，終於小心翼翼地趴上小平的背。小平感到一陣沉重的壓力，但他深吸一口氣，雙手托住海鷹的腿彎，慢慢直起身來。

"抓緊了。"小平低聲說，開始一步步往上走。

海鷹的呼吸噴在他的後頸上，溫熱而潮濕。小平能感覺到對方胸膛的起伏，以及那強健有力的博動。這段平時只需幾十秒的樓梯，此刻卻仿佛無比漫長。

"你...比看起來強壯。"海鷹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着一絲驚訝。

小平沒有回答，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保持平衡和呼吸上。終於到達二樓時，他的校服後背已經完全濕透，雙腿微微發抖。

校醫給海鷹做了簡單檢查，確認是腳踝韌帶拉傷，需要靜養兩周，期間儘量避免走動。

"這可麻煩了，"校醫皺眉道，"你們班在四樓吧？每天上下樓怎麼辦？"

小平看了看海鷹痛苦的表情，又看了看那腫得像饅頭一樣的腳踝，脫口而出："我可以負責接送他。"

海鷹驚訝地抬頭看他："你認真的？"

小平點點頭，表情堅定："我是班長，應該的。"

1983年9月20日 教學樓樓梯間

清晨的陽光透過走廊的窗戶灑進來，給冰冷的樓梯鍍上一層金色。小平站在教學樓門口，不斷看着手錶。已經六點五十了，還有二十分鐘就要上課，海鷹卻遲遲未到。

正當小平考慮是否要去校門口等時，一個熟悉的身影一瘸一拐地出現在視野里。海鷹今天穿了件深藍色的夾克，襯得他的膚色更加健康。他的頭髮似乎剛洗過，還帶着濕氣，在晨光中閃閃發亮。

"起晚了。"海鷹露出一個歉意的笑容，從書包里掏出一個小紙包，"給，我媽做的蔥油餅。"

小平接過還溫熱的紙包，香氣立刻鑽入鼻腔。他小心地收好，轉身蹲下："上來吧，快上課了。"

海鷹熟練地趴上小平的背。經過幾天的"特訓"，小平已經掌握了背人的技巧，不再像第一次那樣狼狽。他輕鬆地站起身，開始穩步上樓。

"你其實不用每天都這樣，"海鷹的聲音從上方傳來，"我可以早點來，慢慢走。"

"正常時間你都起不來！" 小平簡短地回答，調整了一下姿勢。

"你知道嗎，你現在就像《西遊記》裡的豬八戒背媳婦。"海鷹突然笑道。

小平腳下一個踉蹌，差點兩人一起滾下樓梯："有你這麼沉的媳婦兒？" 小平罵道。

"開個玩笑嘛，"海鷹收緊環住小平脖子的手臂，"不過說真的，你這幾天背我上下樓，班裡都傳遍了。"

小平感到一陣燥熱："傳什麼？"

"說班長大人對我特別照顧啊，"海鷹的語氣帶着調侃，"有人甚至認真地認為你是不是看上我了。"

小平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他差點鬆手："無聊！我是看你可憐！"

"我知道，"海鷹的聲音突然變得柔和，"哥給你帶好吃的"。

這段對話後，兩人陷入了沉默。小平能感覺到海鷹的呼吸輕輕拂過他的耳際，那種溫熱的感覺讓他心跳加速。四層樓的距離突然變得無比短暫。

到了教室門口，小平小心地放下海鷹。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暫相接，又迅速分開。小平感到一種奇怪的電流從接觸的地方蔓延開來。

"放學後我在教室等你。"小平低聲說，快步走向自己的座位，不敢回頭看海鷹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