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文工团 李公尚 那年,到我下乡当知青的县去征兵的干部,穿的是海军军装,人们猜测那年当兵是去当海军,于是报名参军的人特别多,听说十五个体检合格的人里才选一个,比历年都难。 我接到入伍通知后,写信告诉父母:我一定要当一名麦贤德(海军战斗英雄)式的海军英雄。新兵披红戴花,坐着拖拉机,由公社送到县里集中那天,县武装部干部带我们去洗澡理发,然后领军装。并告知晚饭后看部队文工团演出。领军装时,我发现所有新兵领的都是海军军装,只有我领到的是陆军军装,我就去找正忙里忙外的武装部干部查问,那名干部也不清楚原因,去问了一下,回来对我说:“当兵干革命,干什么都是一样。你看,我穿得不也是陆军军装吗?” 可我一直不甘心,总希望带兵的干部过来对我说:“搞错了,你去换一身海军军装吧”。晚饭是大白馒头加一大碗猪肉炖粉皮,色香诱人。别人吃得满面红光满头冒汗,我却心情沉重,吃得懵头胀脑。晚上在县中学的操场看演出,因为我的军装颜色和其他人不同,武装部领导让我坐在全体新兵的第一排第一个,我的草绿色军装在一大队蓝色军装里格外醒目。周围看演出的群众人山人海,很多人对我指手划脚,说:“快看那个当不了海军的新兵,灰头灰脸的,肯定是当海军身体不合格。” 前来演出的是海军一个文工团的小分队。开演时,报幕员代表海军北海舰队欢迎新兵同志加入海军革命大家庭。当时海军刚把前些年的灰色海军军装改为国际化的蓝白两色新式军装,演员们穿着漂亮的水手服让人耳目一新。演出的节目个个短小精悍,热情活泼,伴有演员和观众互动。当表演“欢迎来到海军大家庭”那个节目时,两名女演员每人端着一杯水,边演边唱,走到台下向新兵敬献,其中一名走到我面前,把水杯递给我让我喝。那名演员明亮的眸子,洁白的牙齿,真诚的笑容和轻盈的身姿,至今令我难忘。 第二天县武装部长找到我,告诉我说,我是招兵部队委托县武装部特招的兵。在我们县只招了我一名。我要去的部队,派了一名征兵干部,到其它地区招新兵去了,今天下午他带着新招的几名士兵坐火车路过我们县,到时县武装部长送我去火车站和他们会合。我被昨天晚上海军文工团的演出迷得神魂颠倒,就对武装部长说:“我想去当海军。”武装部长对我说:“革命工作哪有挑肥拣瘦的?你知道你要去哪吗?”我摇摇头。他神秘地对我说:“你要去总参。”我对总参没有概念,问“总参在哪?”武装部长看了看四周,低声对我说:“他们去青岛,你是去北京。中央啊!” 然而上了火车,一路往西,离中央的方向越来越远。坐了两天两夜,换了几次车,到了兰州,还没到部队。在兰州等了几天,换乘汽车,又走了两天,到了青海。此时才知道,我去的部队是总参X部第X直属大队。最后在青海的德令哈,我们停下来,在那里进行三个月的新兵训练。和其他部队新兵训练不同的是,我们早晨和下午训练军人一日作风养成,上午和晚上学习文化课。文化课是数学、英语、地理和气象等。后来这些课程半工半读学了两年,让我1978年有幸参加恢复高考第一届全国统考时,成了当地状元。 新兵训练结束后,一天分队长兴奋地告诉大家,最近有文工团来演出,全体指战员要努力工作加紧训练,为迎接演出做出优异成绩。那时当地没有电,听不清广播,看不到电影,一年半载能看上一次文工团下基层演出,前后会兴奋好几个月。 盼了两个多星期,不见动静。后来得到消息,说文工团不去我们那里,是到格尔木演出,离我们三百多公里。于是大家的心一下就凉了。两天后,分队突然全体集合,食堂为每名指战员发了两天的压缩饼干和罐头。分队长宣布,营地除了值班干部和自卫哨,全分队分乘五辆卡车奔赴格尔木。上车时一名老兵说:“看这阵势,别是要去格尔木搞政变,劫持文工团吧。“ 车上战士们异常兴奋,一路上大声吼着嗓子唱歌,声带都哑了。由于道路崎岖难行,我们到达格尔木时,已经半夜十二点多。演出还没开始,当地部队和文工团员们一定坚持要等我们到了之后才开演。为此,他们从晚饭后就在操场上席地而坐,互相拉歌,唱了半夜,很多战士激动得把嗓子都唱哑了。我们到达时,当地部队高呼口号欢迎,很多战士哑着嗓子奋力高喊。 前来演出的是基建工程兵文工团。他们从北京来,一路在各部队的建设工地巡回演出,刚从新疆的国防建设工地跋涉到青海。当时基建工程兵的一个师在建青藏公路,师部驻在格尔木,一个月前他们接到文工团要来慰问的通知,就不分兵种通知了方圆几百里内的各部队和各兵站。我们分队和他们互不隶属,接到他们的通知后,表示要去看,他们特地为我们留了位置。 演出非常激动人心,文工团员们又唱又跳十分精彩。有些节目战士们看了不过瘾,热烈鼓掌要求再演一遍,他们就立刻再演一遍。“解放军同志请停一停”、“洁白的哈达献给金珠玛米”等节目展现藏族群众对筑路战士的深情厚谊,在场的各族群众看了,鼓掌要求重复演出,一连演了三遍。那夜,全部节目演完时,东方已经发白,可是,战士们和当地群众还是围着文工团不愿离去。 两年后的夏天,我们十几人的小分队在西藏雅鲁藏布江下游的墨脱县执行测绘任务。墨脱县不通公路,被称为“高原孤岛”。一天,我们突然看到一些藏民赶着牛羊,扶老携幼,举家翻过嘎隆拉雪山,向嘎隆寺方向迁移,陆续不断。这种情况持续了十几天后,我们才知道,西藏军区文工团的一个分队巡回演出要来墨脱,消息早已在藏族群众中传开,藏民们是去迎接文工团的。 西藏军区文工团巡回演出,随行有军区医院的医生和护士。演出的同时,为藏区群众免费治病。他们在一个地点住下后,就对外发布消息,告知人们他们后面将要去的地方。消息传开,很多藏民举家前往去追寻他们,有些藏民会赶到他们前面恭候。人们沿途遇见他们,无不自发匍匐在地,拜他们为活菩萨。然后跟随他们一起走,演到哪里,看到哪里。一路欢歌笑语,载歌载舞。 过了几天,我们又发现一群群的藏族群众拖家带口从我们帐篷前面往回迁移,不久就见西藏军区文工团的分队从远处来了。明亮的太阳下面,浩浩荡荡跟随着大量藏民。我们不属于西藏军区的部队,但西藏军区文工团分队路过我们帐篷,见了我们,决定停下来专门为我们演出一场。团员们帮我们洗衣缝被,医生护士为我们检查身体。追随的牧民们拴住牛马,扎帐篷起伙,打酥油煮茶。人们兴高采烈地换上节日的盛装,交易物资,互换食物,把酒高歌,尽情欢乐。那真是人民群众的盛大节日啊! 我们分队常年野外作业没有后勤,食物常年如一日都是压缩饼干和罐头,很多人口鼻生疮,眼角溃烂。文工团员们想让我们在看演出前吃上一顿热饭,就动手为我们做饭,但发现我们缺油少盐,无炊乏灶。藏民们听说了,成群结队地涌到我们帐篷外,争先恐后把自家的酥油及用牛羊和土产换来的盐块、茶叶和崭新的炊具,放在我们的帐外,虔诚地弯下腰,伸出双手,殷勤地看着我们,跺着脚,唱着歌,请我们收下。 文工团的演出,积极热烈,激动人心。“翻身农奴把歌唱”,唱得藏族群众笑逐颜开,“解放军来了幸福来”,看得我们热泪盈眶。在物质生活艰苦、文化生活贫乏的条件下,看到这样精彩的演出,真是永生难忘的精神享受。 八十年代我大学毕业后,曾去参加“中越边境自卫反击作战”,部队各级文工团经常到前沿阵地慰问演出,对战士和当地民兵鼓励极大。当时一位著名女歌唱演员头戴钢盔,足蹬解放球鞋,来到我们连队,为战士们演唱完后,听说还有两名战士在远处的观察哨值班,没能来看演出,就要求去哨位专门为他俩演出。那时炮火连天,流弹横飞,考虑到安全,我们没有同意,她就通过电话让那两名战士点歌,她用电话为那两名战士唱了一首又一首。现在那位女歌唱家位极望重,不知是否还记得这动人的一幕。但我相信我们全连指战员、特别是那两名战士,终生难忘。 一个夜晚,连队在阵地上看文工团演出,我和一名排长外出查岗,摸进附近一片树林。突然听到林中有人憋着声音在不停地笑,我吃了一惊,就和那名排长悄悄摸了过去。接近一看,有几个人正藏在树丛里远远地观看演出,看得如醉如痴。我大喝一声“口令”,那几个人一惊,立即如鸟兽散。 后来我们从抓到的一名越南士兵俘虏口中得知:越方部队在我们对面阵地和我们对峙了几年,从来没见过文艺演出,文化生活极其枯燥。他们的部队领导为了鼓励士气,在没有军事行动的日子里,从一些边民那里打听到我们这边有文艺慰问演出,就以奖励的方式,挑选作战积极的士兵,化装成边民,不带武器,三五成群地混到我们这边来偷看演出。他们部队中,人人会唱“血染的风采”、“十五的月亮”和“望星空”等中国战地歌曲,常唱得泪流满面。这些歌曲是他们到我们这边来偷看文艺演出时学去的。 当时,两军近距交战,阵地犬牙交错,双方时打时停。一方士兵为了精神需求,战斗间隙不惜甘冒生命危险到敌方阵地去看演出,其精神生活何等困苦!那名俘虏还说,他们领导私下向他们交待,在没有战事的日子里,见了我方的文工团员,不得加以伤害。 由此可见,中国军队文化工作的强大感染力,不仅激励着部队的干部战士和当地群众,也感染了生死相拼的敌方人员。 2018年2月9日 于美国弗吉尼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