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似夕阳难映君 李公尚 美国有句谚语:“男人从女人的眼睛里看到家,女人从男人的眼睛里看到世界(Men see home through women’s eyes, and women see the world through men’s eyes.)。”那么,双方都通过对方的眼睛,看到了自己过去没看到的东西之后,会怎么样呢?谚语没了下文。 “之后”的结果也许不言而喻:男人通过女人拥有了家,女人通过男人拥有了世界。马克·吐温和欧内斯特·海明威在他们的作品中都引用过这句谚语,似乎各得其所,皆大欢喜。然而男人通过女人拥有的家,是男人的家,而女人通过男人拥有的世界,仍然是男人的世界。那么再“之后”呢? 西班牙诗人希梅内斯(Juan Ramon Jimenez 1881-1958)有一首诗写道:“男人穿过世界去寻找自己的家,再从家门走出,满目都是爱情。女人穿过自己的家去寻找世界,又疲惫地返回,一切都是陌生。”似乎描写了一些“之后”的事。 前不久我应邀参加了一对朋友的“离婚仪式”,男方是美国白人,女方是来美华人。十年前他俩结婚时曾邀请我参加过他们的结婚仪式。今不如昔,和他们结婚时的宾朋满堂比,离婚只邀请了男方的姐姐和我,他们双方各有一些暂时不便分割的东西,需要分别存在男方的姐姐家和我家里。我算什么?算女方的“娘家人”?其实我是通过男方认识女方的。男方曾是我的同事,前些年他们家发生的许多矛盾,男方都请我去向女方疏通,他认为我作为女方的同胞,帮他和女方沟通,交流起来更容易。尽管女方对“家丑外扬”十分反感,而我对“清官难断”深为警觉。 来到美国几十年,因同学、同事、邻居等关系,我先后参加过十一位女同胞的婚礼。这些有情有义,有姿有色,有才有识的“天之娇女”,都和美国白人结了婚,幸福地“融入了美国主流社会”。尽管有的在女方亲属看来,是“鲜花插在了牛……”却因“毕竟嫁的是老外,自己觉得幸福就行。”但“之后”,之后呢,迄今加起来她们总共离过十四次婚。她们的子女,无不成了单亲家庭的累赘和双方互诟的筹码。 参加这次离婚仪式,是女方邀请我的。最近两年,女方经常让我帮忙。去年冬天的一个凌晨两点多钟,雨雪交加,天气很冷,女方打电话给我,说她刚出差从外地回来,飞机晚点,出了机场打不到出租车,也叫不到优步,求我去接她回她家。我放下电话立即给她丈夫打电话,他丈夫在电话里“哼哼”了两声,说“她就不会等到天亮,再叫出租车吗?”我严厉地说:“她是你妻子,现在需要回家!”他丈夫说:“中国女人,哼!就那么回事。(The Chinese women , Hum! Is just so so. )”她丈夫到底没去接她。我和我妻子开车赶到机场后,却找不到她。她极要强,担心我不愿去接她,自己拖着行李箱冒着霏霏冻雨出了机场,走了两英里试图搭车。我找到她时,她正躲在一处路灯下的公共汽车站亭里,又冷又怕,浑身发抖,手机早已没了电。见到我的那一刻,她失声痛哭。我妻子和我把她送回家,她丈夫穿着睡衣把门打开一条缝,不接她手中的行李,放她进去,关上门抛出一句话:“谢谢你们关心她!” 女方是要强的人,什么事情都是自己扛。她做展销工作,在美国各地以及中国各地间到处跑,回到家里还要照顾两个孩子。他丈夫自从失了业,就不愿再去找工作,天天提着酒瓶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次女方的父母从中国来探亲,她原计划在她父母到的前一天从外地赶回家,把家里安排好,却因事故赶不及,委托我替她接她父母。他父母都是北京一所大学的教授,见了我,狐疑重重,警惕地瞪着我,一路上毫不留情地不断审问我和他们女儿的关系。他们的女儿打电话告诉他们,让他们先到我家去,她两个小时后到,下了飞机会直接去我家接他们,然后一起回家。她父母当着我的面抱怨她:“你让一个中国男人来接我们,你丈夫会怎么想?人家可是外国人!” 在这次离婚仪式上,女方告诉我,她早就知道她丈夫在外面有女朋友,是他在酒吧里认识的一个又穷又懒的白人女人,还有两个孩子,他说他们有共同语言,很能谈得来。这事她一直忍着,不愿让外人知道。她叮嘱我:“我离婚的事,千万别让我父母知道,行吗?”男方也告诉我:女方当初是为了能留在美国才和他结婚,现在她的目的达到了,所以就离婚。 婚姻实际上是人性和人文在一定阶段上的匹配。中国古代庭院建筑实践中的“门当”和“户对”, 通常被认为是美观牢固的,因而被用来比喻婚姻。认为只有“门当户对的婚姻”才是美满长久的,藉以谋求嫁娶的双方在个人教养、家庭背景、社会地位和经济状况等方面尽量配平。元代王实甫《西厢记》第二本第一折中的那句:“虽然不是门当户对,也强如陷于贼中”,是没办法的办法。明代凌蒙初《二刻拍案惊奇》第十一卷中的“满生与朱氏门当户对,年貌相当,你敬我爱,如漆似胶”,是被时人称羡的。古代婚姻一旦出现了不平衡,会以“休妻”和“悔婚”来寻求新的平衡,《铡美案》中的陈世美以雇凶杀妻来谋求新的婚姻配平,显示了人性的极大偏差,他被“铡”则代表社会人文的配平。由此看来,离婚,是现代婚姻出现了不平衡后,所启动的一种重新配平的程序。至于最终能否再配平成功, 另当别论。 门当户对,应该依然是现代婚姻的理想状态,只是现代的门当户对早已不限于古代那种双方家庭背景和经济地位的相当,而首先是男女双方的文化认同,包括教养程度、文化背景、文明习惯的平衡,最佳的结果是同化。在中国,以至在美国,都存在着城乡之间、地域之间、阶级之间、以及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之间的巨大差异。美国更大的文化差异还存在于种族、民族,以及不同信仰的观念之间,因此婚姻寻求平衡和再配平是不可避免的。苏格拉底的那句话“一个好女人能把男人变成快乐的人,一个坏女人能把男人变成哲学家”,尽管我没能考证到出处,但相信这是他所处的男权社会中的男人们喜闻乐见的。男人总是这样居高临下,让女人无法门当户对。在男权社会里处于劣势并受了委屈的女人只能说:“我不介意你总是骗我,只介意你的谎言总是骗不了我。(美国女作家玛丽·弗·奥康纳Mary Flannery O’Connor 《The Habit of Being》)” 一对前年离婚的夫妇,男方也曾是我的同事。派驻到中国的公司工作时和当地一位年轻漂亮的本公司职员结了婚,后来返回美国时带回了美国。女方来到美国后因语言问题暂时找不到工作,就用自己在“中国外企”工作时的“高收入”,加上她父母给的钱,买了一幢房子,作为“陪嫁”在补办的婚礼上向公婆献礼。婚后,她丈夫和她星期一到星期四住在家里,一日三餐定外卖。星期五晚上到星期一早上两人去住饭店,吃饭也在外面。起初女方不习惯男方每月把收入全部花光,甚至还有赊欠。后来她在网上广发照片说她“已习惯并完全融入了美国主流社会。美国富人就是这样生活的,平时自己的房子不用打扫,周末去住饭店可以任性地折腾,会有人清洁。当地的饭店和著名的餐馆我和丈夫已经轮了个遍,然后开车到外地去住。”女方的父母兴高采烈地来到美国,住进他们自己掏钱买的这幢房子,女方的丈夫很不高兴,抱怨“中国人扰乱了我们惬意的生活”。后来他丈夫失了业,她只好去找工作,再也“折腾”不起“美国富人的生活”。不久,双方开始冲突不断,两年后以离婚告终,她真正融入了美国以离婚为主流的单身社会。 在美国,始乱终弃是很多不平等婚姻的悲剧。“妾似夕阳难映君”。法国思想家伏尔泰(Francois Voltaire)说:“双方差距巨大而委曲求全的婚姻,最终通向死亡(Le mariage entre les deux parties est enorme et peu sur, il finit par mourir.《查第格》)。”这话与婚姻的门当户对是同意的。婚姻常常因为不了解而结合,又因为太了解而分手,就是因为男人通过女人的眼睛膨胀自我,女人通过男人的眼睛寻找自卑,双方无法平等。现在很多人仍然相信“女人的最高职业是爱情,男人的最高职业是事业”,这和尼采(F·W·Nietzsche)那句话“去找女人时,别忘了你的鞭子。”(Du gehst zu Frauen? Vergiss die peitsche nicht.《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是契合的。尼采自己解释这句话的意思是:“你到女人那里去,别忘了你是主人,女人的主要作用就是侍候男人,是美化男人人生的友好伴侣。”很多美国人一向自以为优越,在和外籍女人交往时,潜意识里依然保存着这根鞭子。“妾愿侍君终生”常常是一厢情愿。女人把自己委身于男人,本身就是门不当户不对。鞭子下面的委曲求全,一定是通向死亡的。 2020年2月4日 于美国弗吉尼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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