韧性的河南人 李公尚 如果把河南人算作北方人,河南北面比邻的几个省,如山东、河北、山西,甚至陕西等地的人都不太情愿,因为河南人有着南方人的急智和灵巧。如果把河南人说成是南方人,河南南部的几个近邻,像江苏、安徽、湖北,以及四川等地的人就更不同意了,因为河南人多北方人的淳朴和直率。这种地域上不北不南的尴尬,更突出了河南本就不东不西的暧昧。东部沿海各省不接受河南为东部地区,嫌它多西部地区的“土”,西部内陆地区不承认河南的西域风情,嫌它有沿海地区的“精”。这让河南人自己都忘记了自己原本就有一个祖先给起的乳名,一个人杰地灵的名字:中原。 中原是中华民族传统的地域观念,指以今天河南省为核心延及黄河中下游的广大地区。这一地区又名河洛、中土、中州、中国,是华夏文明的发源地之一,史被中国人视为天下中枢。中原文化,是中华文化的源头和象征,更是正统中华文化的灯塔。在中国古代的地域思想中,起源于中原的中华文明,是世界的中心,而华夏文化之外的群落,则被视为“四夷”、“狄蛮”等“化外之民”。如同欧洲的基督教文明被欧洲人视为世界中心的道理一样,是当时人们世界观的局限性造成的。这突显了河南人傲视天下的骄傲和自信。 仅从河南的古称“豫”字,可窥河南人的自豪:《尔雅·释诂》解“豫”为欢乐、喜欢、安闲、舒适之意。《诗经·小雅》云“尔公尔侯,逸豫无期。”《周易·八卦》中专设一卦,为“豫”卦:“豫者,以和顺而动,动不违众,众皆悦豫也。”因此《孟子》曰:“一游一豫,为诸侯度。” 以河南为中心的中原,曾一向承载中央以令天下,是四方朝贡且又群雄必争的“龙兴宝地”。商丘、安阳、洛邑(洛阳)这些自商周以来就在历史上闪光的名字,激励着一代又一代远近的北蛮南夷,东寇西狄为之相拼并同化。战国时的政治家、军事谋略家范睢直言不讳:“中国之处而天下之枢也,王其欲霸,必亲中国以为天下枢。(《范睢蔡泽列传》)”这里的“中国”是当时中原各分封国的统称,从此“逐鹿中原”,“得中原者得天下”的故事便更是一发不可收拾了。比范睢长三四百岁的晋文公重耳,曾以中原为赌,许诺楚成王:“晋楚治兵,遇于中原,其辟君三舍。(《左转·僖公二十三年》成语“退避三舍”即成于此)”可见中原自古就是人人觊觎的。到了诸葛孔明,更是念念不忘“兵甲已足,当赏率三军, 北定中原。(《三国志·蜀卷·出师表。》) 后来,河南大概渐渐失去了这份童真。经历了其他任何地方都忍无可忍的天灾人祸,承受了其他任何地区皆无与伦比的苦难忧愤,河南深沉得忍辱负重了,默然地逆来顺受了,麻木得自残媚世了,练达得精忠致远了。 中华民族自有文字历史以来,中原就一直是各种势力争霸的战场,河南常年饱受刀兵战火的蹂躏,民不聊生。夏商更迭,战国亡周,秦并六国,楚汉争届,黄巾纷乱,三国争雄。继之永嘉之祸,拓跋入中,五胡乱华,隋唐混战,五代残暴。再有辽宋抗争,金元蹂躏,明逐鞑虏,李闯横扫,满清屠顺,豫西匪患。近又直奉战争,中原大战,炸堤黄泛,日寇侵略,历朝历代没有那次战争不是发生或者侵袭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没有哪个地区遭受过这么多无以计数的兵祸匪劫。河南像一位颜慈体柔的乳娘,无人不从其身上劫尽甘乳,润饥而去。 除了人祸,河南也是历史上天灾最多的地区,凡有记载以来严重的旱灾、水灾、雹灾,蝗灾,几乎都未稍曾放过河南。有的旱灾长达七年无缓,有的水患陷人或为鱼鳖。有的蝗灾“嗜禾赤地千里”。有的雹灾“民居悉数尽毁”。在当时生产力低下的中国,“天灾人祸常常引致饿殍遍野,人诉无亲,饥匪蜂拥而起,困民易子相食。”外人“途经豫省皆触目伤神,遁至他地仍思之惊心。”(《国际救济总署河南善后救济分署一九四六年调查报告》) 河南如此多灾多难,遍体鳞伤的河南人却含垢匿瑕,忧国听天,没有哪个朝代免却他们的徭役捐税。灾祸过后常常“税赋益重,劳役愈发”。 “豫籍民众但凡稍有剩余,无不先官后己,忍饥取荣。”以至“纳尽口粮,举家逃荒”,“携儿扶老行乞,每多饿毙冻馁,官府不予施救,惟卖妻鬻女。”河南人让其他地区的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原因,大约也就是这样的毁家纾难,大义灭亲了吧。 河南人穷,河南人苦,但河南人依然精忠。这种精忠,不仅是杨家将、岳武穆的“匹夫有责”,更多是自发的、大规模的群众性报恩:五胡乱华,西晋东迁,中原臣民不甘外奴,追随汉廷,衣冠南渡,远迁建康,重建六朝繁荣。靖康之难,宋朝南遁,河南一带的中原臣民不做胡民,再次更大规模追随南移,背井离乡,甚至不惜流落海外。今天世界各地的“客家人”,不都是当年陆秀夫蹈海,张士杰殉忠,文天祥就戳之前,先由中原南迁至江浙,再由江浙流亡至闽粤的一代又一代的中原军民之后吗?今天的“杭州官话”、“客家话”,不正是当年由河南传去的“湖广韵河南腔”的“官场普通话”吗?宋亡以降,蒙元为灭汉种,实行严格的初夜权制度,流落在闽粤一带穷乡僻壤的河南遗民“客家人”,受尽欺辱,自发形成“杀头生”的习俗,各家把婚后生下的第一个孩子,无论男女,一律忍痛杀掉,不留孽子,救族保种。这种群众性自发的牺牲,“客家人”秉承百年,直至蒙元被灭。其他各地可见过这种血气方刚的铮铮铁骨吗?至今海外的客家人说起来,仍呈不屈的自豪之色。这种群众性勇于牺牲的精神,大概就是中国人溶化在血液中的民族性了啊! 河南人的牺牲之惨之甚,实在是其他地区不曾有过的。元末河南各地起义,元军皆“拔其地,屠其诚”,“豫民十亡七八,余者强壮令充军,柔弱杀而食之。(《元史·顺帝本纪》)”及至明初,河南“积骸成丘,居民鲜少”,“所见皆为无人之地,人烟断绝。(《明太祖实录》)”以致明朝不得不从洪武六年(1373年)至永乐十五年(1417年)强令从山西连续向中原地区大规模移民十多次,“以填充中原人口”。现在的河南人,大多是那时山西移民(即“洪洞县大榆树下”)的后代。 有人说山东人最大的优点是实在,最大的缺点是太实在。套用这句话来说河南人:河南人最大的优点是韧劲,最大的缺点就是太韧劲。这种韧劲,创造过人间许多感动:昔有九旬愚公凭一家之力欲移太行王屋二山,每日挖山不止。(《列子·汤问》)后有郭亮村举一村之力节衣缩食修建壁挂公路,以连外界。又有林县聚一县恒心勒紧腰带建成人工天河,以解旱灾。更有河南省集全省种粮却省吃俭用供中国百分之七十五的人口食用, 使其他各省得以安心发展工业和服务业。这种精神,委实应该建史立碑的。河南人的情怀,就是国家有令,总是众志最先响应,民族有难,总是群起最快牺牲。 到了国外的河南人依旧韧劲不改。在美国,我有不少河南籍的朋友,他们表现的韧性,不是北方人的直爽、豁达、倔强和耿硬,也不是南方人的机敏、聪慧、精细和圆通。再苦再难,他们闷在心里,不争嘴上输赢,但是目标决不改变。我领教过他们做事遇到阻力时,总是先“停一停,看一看,不能强行就站一站。想一想,算一算,绕个弯儿不算慢”的处事风格,因此他们在和很多人打交道时也总能胜出一筹。这大概就是河南人的精练达之处了。 有人说河南人圆滑,我以为这是河南人善于拿捏分寸,处事不使方凿圆枘。有人说河南人狡黠,我以为这是河南人精于审时度势,为人多讲相得益彰。很多人瞧不起河南人做又脏又累别人不愿做的活,我以为这是河南人含垢忍辱,微处求生的聪明。至于“圆滑”“狡黠”,这是人类的共性,没有掌握其真谛精髓的人领略不到其中的奥妙,就不该苛责这样的人情练达。耿直倔强的人自以为待人真诚,却总是真诚得伤人悔己,致别人对其避而远之,自己顾影却不知所然。 河南人的特点,是传统的中国人饱受了多灾多难的压榨后,在各种文化冲突交融的优胜劣汰中艰苦磨练的积累。其形成的过程并不完美,但却体现了中华民族得以生存发展的智慧和艺术。 2020年3月16日 于美国弗吉尼亚 |